眼前就是南北朝了。
那就請允許我宕開筆去,說一段閑話。
上次去台灣,文友蔣勳特意從宜蘭山居中趕到台北看我,有一次長談。有趣的是,他剛出了一本談南朝的書,而我則花幾年時間一直在流連北朝,因此雖然沒有預約,卻一南一北地暢談起來了。台灣《聯合報》記者得知我們兩人見麵,就來報道,結果出了一大版有關南北朝的文章,在今天的鬧市中顯得非常奇特。
蔣兄寫南朝的書我還沒有看,但由他來寫,一定寫得很好。南朝比較富裕,又重視文化,文人也還自由,可談的話題當然很多。蔣兄寫了,我就不多囉唆了,還是抬頭朝北,說北朝吧。
蔣兄沉迷南朝,我沉迷北朝,這與我們不同的氣質有關,雖老友也“和而不同”。我經過初步考證,懷疑自己的身世可能是古羌而入西夏,與古代涼州脫不了幹係,因此本能地親近北朝。北朝文化,至少有一半來自涼州。
當然,我沉迷北朝,還有更宏觀的原因,而且與現在正在梳理的宏觀文脈相關。
文脈一路下來,變化那麼大,但基本上在一個近似的文明之內轉悠。或者說,就在黃河和長江這兩條河之間輪換。例如:《詩經》和諸子是黃河流域,屈原是長江流域;司馬遷是黃河流域,陶淵明是長江流域。這麼一個格局,在幅員廣闊的中國也不見得局促。但是那麼多年過去,人們不禁要問,作為一種大文化,能不能把生命場地放得再開一些?
於是,公元五世紀,大機緣來了。由鮮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由於文明背景的重大差異,本該對漢文化帶來沉重劫難,就像公元四七六年歐洲的西羅馬帝國被“北方蠻族”滅亡,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一時陷入黑暗深淵一般;誰料想,北魏的鮮卑族統治者中有一些傑出人物,尤其是孝文帝拓跋宏(元宏),居然虔誠地拜漢文化為師,快速提升統治集團的文明等級,情況就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他們既然善待漢文化,隨之也就善待佛教文化,以及佛教文化背後的印度文化。這一來,已經在犍陀羅等地相依相融的希臘文化、波斯文化,乃至巴比倫文化也一起卷入,中國北方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文明大會聚。
從此,中國文化不再隻是流轉於黃河、長江之間了。經由從大興安嶺出發的浩蕩胡風,茫茫北漠,千裏西域,都被裹卷,連恒河、印度河、幼發拉底河、底格裏斯河的波濤也隱約可見,顯然,它因包容而更加強盛。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可以作為這種文明大會聚的最好見證,因此我在那裏題了一方石碑,上刻八字:“中國由此邁向大唐。”
這就是說,在差不多同時,當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的文脈被“北方蠻族”突然阻斷,而且會阻斷近千年的當口上,中國文脈,卻突然被“北方蠻族”大幅提振,並注定要為全人類的文明進程開辟一個值得永遠仰望的“製高點”。
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整個地球。”我覺得,北魏就是一個曆史支點,它撬起了唐朝。
當然,我所說的唐朝,是文化的唐朝。
為此,我長久地心儀北魏,寄情北魏。
即使不從“曆史支點”的重大貢獻著眼,當時北方的文化,也值得好好觀賞。它們為中華文化提供了一種力度、一種陌生,讓人驚喜。
例如,那首民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裏出現了中國文學中未曾見過的遼闊和平靜,平靜得讓人不好意思再發什麼感歎。但是,它顯然闖入了中國文學的話語結構,不再離開。
當然,直接撼動文脈的是那首北朝民歌《木蘭詩》。“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這麼輕快、愉悅的語言節奏,以及前麵站著的這位健康、可愛的女英雄,帶著北方大漠明麗的藍天,帶著戰火離亂中的倫理情感,大踏步走進了中國文學的主體部位。你看,直到當代,國際電影界要找中國題材,首先找到的也還是花木蘭。
在文人圈子裏,南朝文人才思翩翩,有一些理論作品為北方所不及,如劉勰的《文心雕龍》、鍾嶸的《詩品》。而且,他們還在忙著定音律、編文選、寫宮體。相比之下,北朝文人沒那麼多才思。但是,他們拿出來的作品卻別有一番重量,例如我本人特別喜愛的酈道元的《水經注》和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這些作品的紀實性、學術性,使一代散文走向厚實,也使一代學術親近散文。酈道元和楊衒之,都是河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