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草與今草的外在區別,在於字與字之間連不連。與孫過庭的今草相比,張旭把滿篇文字連動起來了。這不難做到,難的是,必須為這種滿篇連動找到充分的內在理由。

這一點,也是狂草成敗的最終關鍵。從明、清乃至當今,都能看到有些草書字字相連,卻找不到相連的內在理由,變成了為連而連,如冬日枯藤,如小禽絆草,反覺礙眼。張旭為字字連動創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發掘人格深處的生命力量,並釋放出來。

這種釋放出來的力量,孤獨而強大,循範又破範,醉意加詩意,近似尼采描寫的酒神精神。憑著這種酒神精神,張旭把毛筆當做了踉蹌醉步,搖搖晃晃,手舞足蹈,體態瀟灑,精力充沛地讓所有的動作一氣嗬成,然後擲杯而笑,酣然入夢。

張旭不知道,他的這種醉步,也正是大唐文化的腳步。他讓那個時代的酒神精神,用筆墨畫了出來,於是,立即引起強烈共鳴。

尤其是,很多唐代詩人從張旭的筆墨中找到了自己,因此心旌搖曳,紛紛親近。在唐代,如果說,楷書更近朝廷,那麼,狂草更近詩人。

你看,李白在為張旭寫詩了:

楚人盡道張某奇,

心藏風雲世莫知。

三吳郡伯皆顧盼,

四海雄俠正追隨。

李白自己,曆來把自己看成是“四海雄俠”中的一員。

杜甫也在詩中說,張旭乃是“草聖”,“揮毫落紙如雲煙”。

在張旭去世後才出生的新一代文壇領袖韓愈,也在《送高閑上人序》中,寫了長長一段對張旭的評價,結論是:

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

由此可見,張旭的那筆狂草,真把唐詩的天地攪動了。然後,請酒神作證,結拜金蘭。

張旭的作品,我首推《古詩四帖》。四首古詩,兩首是庾信的,兩首是謝靈運的。讀了才發現,他的狂草比那四首詩好多了。形式遠超內容,此為一例。原因是,筆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高的美學內容,結果那些古詩隻成了一種“運筆借口”。

此外,我又非常喜歡那本介乎狂草和今草之間的《肚痛帖》。才六行,三十字,一張便條,“忽肚痛不可堪……”,竟成筆墨經典。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評價此帖“出鬼入神”,可見已經很難用形容詞了。我建議,天下學草書者都不妨到西安碑林,去欣賞一下此帖的宋代刻本。

我從《肚痛帖》確信,張旭說他的書法傳代譜係起於王羲之、王獻之,一點不假。《十七帖》和《鴨頭丸帖》的神韻,竟在四百年後還生龍活虎。

唐代草書,當然還要說說懷素。

這位出生於長沙的僧人,是玄奘大師的門生。他以學書勤奮著稱曆史,我們曆來喜歡說的那些故事,例如用禿的毛筆堆起來埋在山下成為“筆塚”,為了在芭蕉葉上練字居然在寺廟四周種了萬棵芭蕉,等等,都屬於他。

他比張旭晚了半個世紀。在他與張旭之間,偉大的顏真卿起到了遞接作用:張旭教過顏真卿,而顏真卿又教過懷素。這一下,我們就知道他的輩分了。

李白寫詩讚頌張旭時,那是在讚頌一位長者;但他看到的懷素,卻是一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幾歲的少年僧人。因此他又寫詩了:

少年上人號懷素,

草書天下獨稱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

筆鋒掃卻山中兔。

起來向壁不停手,

一行數字大如鬥。

恍恍如聞鬼神驚,

時時隻見龍蛇走。

有了李白這首詩,我想,誰也不必再對懷素的筆墨再作描述了。

我隻想說,懷素的酒量,比張旭更大。僧人飲酒,唐代不多拘泥,即便狂飲,懷素也以自己的書法提供了理由。我曾讀到一個叫李舟的官員為他辯護,說:“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餘實謂之狂僧。以狂繼癲,誰曰不可?”

張旭被稱為“草聖”,懷素也被稱為“草聖”,一草二聖,可以嗎?我借李舟的口氣反問:“誰曰不可?”

對於懷素的作品,我的排序與曆代書評家略有差異。一般都說,“素以《聖母帖》為最”;而我則認為:第一為《自敘帖》,第二為《苦筍帖》,第三為《食魚帖》,第四才是《聖母帖》。

藝術作品評判,很難講得出確切理由,但一看便有感應。好在都是懷素自己的作品,孰前孰後問題不大。我相信,他的在天之靈會偏向於我的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