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問:“在哪兒?”我說:“就在公社大院門口。”
父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我也不是一個高尚純潔的人,後來,那個刮臉刀父親就長長久久地用將下來了。每隔三朝兩日,我看見父親對著刮臉刀衛的小鏡刮臉時,心裏就溫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買給父親的。不知道為啥,我從來沒有為那一次真正的偷竊後悔過,從來沒有設想過那個被偷了的國家幹部是什麼模樣兒。直到十餘年後,我當兵回家休假時看見病中的父親還在用著那個刮臉刀在刮臉,心裏才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升上來,我對父親說:“這刮臉刀你用於十多年,下次回來我給你捎寧個新的吧。”
父親說:“不用,還好哩,結實哩,我死了這刀架也還用不壞。”聽到這兒,我有些想掉淚,我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我把臉扭到一邊去,竟那麼巧地看見我家牆上糊的舊炯南日拗)上,刊載著1981年第2期《百花園》雜誌的目錄,那期目錄上有我的一篇小說題目,叫傾補助金的女人》。然後,我就告訴父親說,我的小說發表了,還是頭題呢,家裏牆上糊的紙上,正有目錄和我的名字呢。父親便把刮了一半的臉扭過來,望著我的手在報紙上指的那一點。
兩年後,父親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親,收拾他用過的東西時,我看見那個鋁盒刮臉刀靜靜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鋁盒在鋥光發亮地閃耀著,而窗台斜對麵的牆上,那登了《佰花園》目錄的我的名字下和我的名字上,卻被許多的手指指點點按出了很大一團黑色的汙漬,差不多連“閻連科”三個字都不太明顯了。
算到現在,父親已經離開我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我不停地寫小說,不停地想念我的父親。而每次想念父親,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我沒想到,活到今天,父親對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樣感到安慰和幸福,可惜的是,父親最最該痛打、暴打我的一次,卻被我遮掩過去了。至今我沒有為那次偷盜懊悔過,隻是覺得,父親要能對我痛打上三次、四次就好了,覺得父親如果今天還能如往日一樣打我罵我就好了。當一個作家有什麼意義呢?能讓父親如往日一樣打我嗎?不能哩。不能,當作家有什麼意義呢?
五年前,我的孩子9歲半,不停地從家裏偷錢去買羊肉串,吃得他滿嘴起燎泡。發現後我讓孩子跪在水泥地板上,一個耳光一個耳光往他的臉上摑,從此後,我就再也沒有打過我的孩子了。今年他上初三,有次考試本應考好的,可是沒考好。沒考好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上說:“爸爸,你打我吧,你為啥不打呢?你為啥不打我呢?你應該打的呀!”今年我出差回家,正趕上給父親上墳,站在父親的墳前,拉著墳前泛青的柳枝,想父親如果能手持柳枝從墳裏出來打我該有多好喲,那是多麼慰心的生活喲。
感恩寄語
如果把母愛比作藍色的大海,那麼父愛就像巍然屹立在我們生命之中的大樹,為我們擋風遮雨,卻耗盡自己的一生。這棵樹總是愛得那麼無私,而我們卻總是索取得那麼自私。當我們擁有的時候忘記了失去,在失去時才會記起曾經的擁有。
今日思父,不斷追憶,羞愧、自責在蔓延……怎麼今日才醒悟?曾經擁有過難忘的、幸福的、偉大的父愛。那愛像一座靜臥的大山,讓兒女細細品味,慢慢思量……惆悵、遺憾與後悔,情緒錯綜複雜,真是苦澀大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