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河裏船家有兩種:一是以船為家,老少幾代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他們風裏來雨裏去,常年漂泊在鹽河及鹽河口的近海裏捕魚捉蝦,隻因為漁船是自家的,所捕獲的魚蝦,無需給他人交份子,捕一個得一個。捕兩個得一對兒。另一種船家,則是鹽河碼頭上叫得響、玩得轉、耍得開的商賈大戶們,他們自家有船,但自家人不玩船,船隻租出去,隻管坐享其成。那樣的船家,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船家。

傅浩遲就是那樣的甩手船家,家中九條跑南洋的大船。可他們傅家上下幾十口人,吃的、喝的、玩的,老老少少穿金戴銀,樣樣都是那九條大船供給的。傅家,在鹽區看得見的產業,就是鹽河口的傅家船塢。

所謂船塢,就是修補船隻的地方。用當今的話說叫“造船廠”。但那時,傅家船塢裏隻修船,不造船。每年春秋兩季,傅家跑南洋的大船進港以後,直接開進他們傅家的船塢。

船塢裏的能工巧匠們,給遠航來的船隻上糊、打撚、堵漏、換板,最後再上油、刷漆,將開進船塢來的船,修得新船一般。

傅浩遲把他的船塢稱之為大後方。這是傅浩遲的精明之舉,也是養船人家必備的。你想嘛,他傅家有那麼多大船,倘若沒有自家的船塢,船上修個扶手,換塊板子,堵個艙眼,都要去求木工找匠人,一則是麻煩,再者是那筆數目可觀的費用,可要白白地流入外人腰包嘍。

傅浩遲請來南洋有名的木匠,外號“大銅錘”、“小銅錘”倆兄弟,在他的船塢裏做大師傅、二師傅。名聲傳出去以後,南來北往的船隻,隻要在鹽河碼頭上停靠的,都要來傅家船塢請大師傅或二師傅到船上去修修補補,他們兄弟倆各領著一班人馬。至於他們的豐厚待遇,傅浩遲有言在先,他傅家人吃肉,不叫他們兄弟喝湯。每年的薪水。年底一次結清,也可以放在船塢裏利滾利地漲。

這一年,秋風乍起,傅浩遲一場傷寒過後,先是臥床不起,緊接著湯水不進,等到家裏人把傅浩遲唯一的寶貝兒子傅小遲從縣城的賭局裏找來時,老東家傅浩遲已經兩眼發呆,無力言語了。臨終時,傅浩遲緊瞪著兩隻嚇人的大眼睛,告誡兒子:去手,持家。去手,是勸兒子戒賭。傅浩遲料定,要想讓兒子傅小遲戒賭,除非是砍斷他的雙手,否則,隻怕是沒有救了!

傅浩遲在鹽河碼頭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中年事業有成時,喜得了傅小遲這麼個寶貝兒子,自小對他放縱了管教,等兒子的個頭躥上來,想教他勤儉持家的能耐,晚了!

那小子染上了不少的壞毛病。其中,最頭痛的就是賭。為此,傅浩遲動用家法,打過,罵過,無濟於事。剛開始,傅小遲還知道頂嘴。後來,幹脆用沉默來抵抗父親的棒棍拳頭。傅浩遲知道完了,無可救藥了。

酒桌上,傅浩遲不止一次地抹著淚水,跟兩位南洋來的兄弟說出掏心窩子的話:“我這個家,遲早要毀在那個敗家子手裏。”

果然,傅浩遲死後不久,傅小遲耐不住手癢,幾次到船塢來找兩位南洋大師傅,想把他們平時修船、補船的那點散金碎銀摳去玩賭,兩位南洋兄弟拿出老東家臨終時的遺訓來教導他,傅小遲不聽。人家一來氣,幹脆,撂攤子,走人。那時間,傅家跑南洋的船隊尚未回來,家中的積蓄為老東家大辦喪事,花費已空,兩位南洋兄弟,合起夥來,要一次結清他們放在傅家利滾利漲的幾年薪水。少東家百般挽留,可人家去意已定。

無奈何,少東家典當掉九間西屋,打發走了兩位南洋兄弟。可回過頭來再盤家底,不禁又是一頭冷汗!父親留給他的財產,除了九條漂泊在南洋的大船尚未回來,就是一冊支不付出的債本。大家庭裏,每日的開銷,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尤其是兩位南洋大師傅罷工以後,整個船塢陷入癱瘓,船塢裏好多木工,一看領頭的走了,也都紛紛討工錢走人。

末了,一個響當當的傅家船塢。不得不關門謝客。緊接著,與傅家船塢有關的債主,紛紛上門討要木料錢、銅油錢、鐵釘款。更為可氣的是,傅家下南洋的船隊,聽說少東家不理家務,就以沒有捕到魚蝦為幌子,竟然漂在南洋,不回來了。

少東家在困境中度日月。這時間,他已經沒有心思進賭場了,整天麵對一個搖搖欲墜的大家庭,抓耳撓腮!先是辭掉部分閑雜的家仆,並用那筆節省下來的薪水,重新聘來木工大師傅,一板一釘地拾掇起父親傳給他的傅家船塢,緊接著又把臨街的幾間青磚灰瓦的舊房,改頭換麵,辦起了一家雜貨鋪。等到他手頭一天天好轉時,當年罷工不幹的兩位南洋大師傅,領著傅家船隊,打南洋浩浩蕩蕩地開回鹽區。

直到這時,少東家才曉得,兩位南洋兄弟,當初並非真是罷工不幹了。而是遵照老東家的囑托,到南洋去跟著船隊做事。老東家臨終時料定,隻有這樣,才能給少東家創造下一個創業的機會。

選自《北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