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正月十一,在童溪鎮上就有一隊隊的舞獅、舞龍船的隊伍舞過身邊,這讓在省城裏為官十載第一次回鄉過年的王湖嘉感到非常好奇;以往他沒離開小鎮以前,這種熱鬧場麵隻有在正月十五的日子才會有。還讓他更好奇的是:他離家的這幾年,熱鬧的中心竟已經從童家宗族祠堂門口牌坊下移到了這煙花繁盛的戲樓門前。
這戲樓是早有的,隻是今天王湖嘉隨著老父親王根山再次來到這裏,已經不是從前的感受。剛剛擦著舞獅的隊伍邊上擠過來,走到戲樓前,戲樓的堂主童笑洲就掬著一臉的笑拱手迎上來,把老少兩個迎進去,並且送到台下正中的主賓坐席。
這時,響起開戲前的第一遍鑼聲。
童笑洲帶著今天這場戲的主角來到王湖嘉的桌上獻茶。一大早父親勸說他來聽戲的主要理由就是:這個叫青一妹的女戲子是世上少有的尤物。不但戲的扮相、做功都好,而且素麵時是最讓男人神魂出竅、心旌蕩漾的。未等抬頭仔細品味她的那張粉麵,隻是看著青一妹送上茶鍾的一雙素手,王湖嘉就確信:父親的話絕不是虛言。
“感謝王次長捧場!”聲音裏透出的香甜讓王湖嘉心裏熱潮湧動。
見青一妹與自己說話,正正襟危坐著與童堂主寒暄的王湖嘉把目光從童堂主的身上轉到青一妹的臉上:
“客氣,客氣,聽家父說您是這十裏八鄉的名角兒。今天有幸得以見識。……不知小姐演的什麼戲?演什麼角兒?”
正此時,第二遍鑼響了。
青一妹笑著摞下一句“我演鍾馗,還請多多賜教!”便飄一般地離開了。長長的白紗襯裙曳在地上,襯出她腰身何等細長,上身的紅色小襖何等鮮美得緊。
王湖嘉突然有一個不祥的感覺:這飄走的尤物不會再飄回來了。王湖嘉玩味著青一妹的嫵媚背影,希望她在視線裏停一下,好讓他記清每一個讓他心動,也能證實老父親嘉獎的細節。
像在城裏的電影院裏一樣,燈忽然暗下來,大幕雖還不曾拉開,鑼鼓家夥已經熱鬧成一片,壓住了所有的聲音。
四個小鬼打扮的醜角翻著跟頭來回攛掇著,從台子的左右兩側出來進去,台子的兩端不知用什麼東西製造出來雲霧效果,讓小鬼們如同出入在地府的曠野裏中一般。隻有到了台中央,“小鬼們”才亮出他所熟悉的“耍牙”絕技。打著明黃色小傘的小鬼最開始在台中央耍出了一根拇指長短的獠牙,吞進、吐出自如,真的如傳說裏鬼域生靈一般的變幻莫測。可是跟在他後麵的,則比他技高一籌:能同時耍兩顆牙。左右吞吐對稱在嘴的兩角,像野豬或者其他長獠牙的野獸一樣。王湖嘉有些不耐煩了,一心想著剛才那尤物快快上台來,那一定是非常好看和好聽的,而且她絕對不會像這些小鬼一樣隻耍一兩顆牙,如果按照他知道的規矩,這主角兒最少要同時耍六根牙,才能撐起這台柱子。
最主要的,王湖嘉的心裏熱切盼望青一妹出場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否決他剛才那種不祥的預感。
頓了一會兒,那鑼鼓家夥又好像回到剛剛開場時一樣,小鬼也都把剛才剛拿出來的伎倆重新操演了一遍。
台下開始亂起來:
“嗨,搞什麼搞?快請出青一妹來!”
“該那鍾馗出場了!”
……
這時,鄰桌坐著的人引起了王湖嘉的注意。雖然黑漆漆的,但他還是能看清楚:叫得最歡的,是一個年輕後生,從他穿著老式對襟襖看出:他的出身是一個老派人家,他本人可能是個仍舊在念舊書的書生。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女子梳著長長的發辮,前額上方有頭飾,耳朵上有精細的黃金耳墜,每隻腕上有三隻翡翠鐲子,都在台子上射燈的餘光裏耀著人的眼球。
開場戲重複到第三遍以後,看座上方的燈都重亮了起來。
王湖嘉都不知道:剛剛還坐在自己身邊的堂主童笑洲怎麼一下子就從後台走到了台上,向台下一笑、一拱手:
“諸位,本人疏忽,排錯了戲,請大家多多包涵!我們馬上換戲,請大家聽何蓮子給大家唱一出《獨角龍》,而且說明:今天的戲全部由我請了,包括大家要的吃食。”
“何蓮子是個什麼東西,叫青一妹上來!”
或許大家都覺得這句話喊得非常不厚道,所以目光都從台上轉回到台下,在幾十張桌子前搜捕這聲音的出處。
說這話的,正是王湖嘉的那位鄰桌後生。
“童琨,大節下不要胡鬧?”
不等別人有反應,坐在後生身邊的女子拉著那個被叫做童琨的後生衣襟說話了。
“哎,我說豆妞!這怎麼叫胡鬧?本來是聽青一妹的戲的,這會兒要臨台換角兒?這是誰家的規矩?”
“不許再鬧了,再鬧不理你了?”
那個豆妞更是不讓步,拿出威脅手段。
“那不行,我今天還就是要看青一妹的戲!”
看著那依舊從座位上站起來,拿出要和童笑洲一拚高下的架勢,豆妞羞得一臉通紅,離開了桌子,氣鼓鼓地坐在了後麵一桌一位少婦身邊。那少婦忙用手指尖拈起桌上盤子裏的一隻金色的柑橘遞給豆妞:
“別理他,他是讓青一妹那浪樣兒弄得神魂顛倒了。不過也是的,那青一妹剛剛分明在這兒還說她要上台演鍾馗的,怎麼這些許功夫就說變戲就變戲?真是個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