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2)

我認為:格裏高爾本來就是一隻甲殼蟲,與眾不同的是,他是一隻憤世嫉俗的甲殼蟲。他不喜歡不開化的、低級表麵的、肮髒落後的、無知愚蠢的、無謂而認命的甲殼蟲生活。他夢想成為一個人,過現代化的、擁有發達的工業文明和高度積累的物質財富的生活。格裏高爾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大汗淋漓地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推銷員格裏高爾?薩姆莎,還有了一堆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比如母親父親妹妹使女仆人同事主任上司等等,不勝枚舉。於是他在《變形記》的開頭變回甲殼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不隻是學者所分析的那樣,是由於萬惡的資本主義世界人們普遍的災難感和孤寂感。

不瞞你說,我本人十分討厭甲殼蟲格裏高爾。我無法不討厭他。前些日子,宿舍裏的概念替別人暫時養兩天狗。那條狗小鳥依人,楚楚可憐,我們抱著它照相,還給小狗拍寫真集,浪費了幾十張膠卷。早上起床概念給它衝牛奶,中飯喝桂圓八寶粥,晚上餅幹就可口可樂,打了個噴嚏,也要千辛萬苦地哄它吃下一片感冒藥。如此一個人間尤物,其實也讓大家厭惡不已。它劣行有二:其一,每天早上咬住電話線,石破天驚一聲,把電話拖到地上,還一邊自鳴得意地搖頭擺尾。其二,不說你也能想見,那就是隨地大小便。所以除了受人所托的概念外,其餘的人見到那小狗,就恨恨地說:老子一腳踩死你。狗猶如此,蟲何以堪?

閱讀過程中,我對形象、動作、行為都沒有美感的格裏高爾,隻有居高臨下的同情,也對他的命運懷有真誠的希望,就像他母親一樣,等著他重新變成一個人。除此之外,很少有其他的想法,比如熱愛他之類。但是格裏高爾他每況愈下,越來越不爭氣。讓我痛心的是他還對甲殼蟲的生活習以為常,我對他的自暴自棄失望極了。最後他的妹妹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把我(一個讀者)的心裏話說了出來: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可明白。對著這個怪物,我沒法開口叫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們一定得把他弄走。我們照顧過它(請注意她使用的這個代詞,她第一次這樣使用),對它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我想誰也不能責怪我們有半分不是了。我們一定得把它弄走,它會把我們拖垮的,我知道準會這樣。我們三個人已經拚了命工作,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家庭折磨了。至少我是再也無法忍受了。後來掃地的老媽子把死掉的格裏高爾清出房間的時候,我跟他們全家人一樣,如釋重負,心境豁然開朗。由此可見,那也是我希望看到的結局之一。它不失圓滿,真的。但是,如果把格裏高爾之死看作一樁謀殺案的話,那麼每一個讀者都是幫凶(沒有評論家寫出這一點,也許才疏學淺,也許不夠坦誠),至少我難辭其咎,我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就站在他的父母妹妹和女仆一邊,與格裏高爾頑固地對立著,不給它選擇的機會,認為它這樣存在著不合理,直到它被掃地出門。

就這樣,我撫今追昔,但是文檔上還是一片空白。我終於下定決心,打下一行字:我是一隻甲殼蟲。這幾個字把浮沉不定的光標向前推進了一段距離,像是推倒了一堵妨礙我前進的高牆,我的文章唱著歌上路了,很快成就了一篇論文。寫作的時候,我使用了一個英語單詞。我想萬一教授老眼昏花不認識,又不肯降貴紆尊查字典,我不是白寫了嗎?完全出於一片好心,我在單詞右上方添加了一個角標,然後在那一頁的下部作了詳盡的注解,做得像是正規的出版物,而且完美。晚上十點多鍾的時候,我點擊工具,然後是字數統計,計空格的字符數已經超過了四千,我想我已經仁至義盡了,於是三言兩語迫不及待地設計了大結局。拷貝。次日,出去吃午飯的時候,就近將它打印出來交了上去。

至於燦爛,她每天都有一門任意選修課的考試,考完後她還要請讓她複印筆記的人吃飯,如果請的是女生,她就拉上我活躍氣氛;如果請的是男生,她就不讓我做電燈泡了。總之讓她忙得不可開交。大約在兩周以後,《大學語文》老師在上課時提到自己開設選修課的事情。他說……大約有八十個學生,堅持聽課的隻有十來個女生……每個人都交了一篇論文。不出所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論文是在抄書,其實就是百分之百。這中間有個學生交的是打印稿,他抄襲的手段更加先進,不知在哪兒找了一篇文章,完全複印了下來,包括注解。我決定給這個學生不及格,我也於心不忍,但是沒有辦法,他實在太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