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啟動了,發出一種類似人在劇烈運動後的喘氣聲。燦爛把我扶正了一點,我立刻透過玻璃窗,從出租車狹小陰暗的空間裏,看到了城市的璀璨燈光,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剛從坍塌的暗無天日的煤窯裏爬出的人。長長短短的車燈,閃爍不已的門麵燈飾,電線杆上的廣告燈箱,它們本是司空見慣的城市色彩,但是突然之間,在我醉醺醺的頭腦裏,每一束燈光都具有了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意義,它們本來的宣傳和照明功能,像是一件多餘的衣服被剝離,顯現出豐富的感情和堅硬的本質。在這燈光之海裏,我仿佛清晰地重溫了我經曆過的所有情愫,所有的歡樂和憂傷,我還可以認定,我用心追求的所有美好事物,就在其間若隱若現,甚至包括著真理、價值、人生的意義這些看似大而無當、無聲無形的東西。我的酒勁沉渣泛起,眼前離散的燈光好像集合起來,形成一團粉紅色的霧。這團燈光之霧,充滿激情地旋轉起來,並且產生巨大的引力,出租車像顆衛星一樣遠遠地繞著它公轉起來,速度之快讓我覺得身體有如失重般地浮起。我再也難以睜開眼睛,感覺自己所處的平麵,像是倒過來轉個不停的輪盤賭,我想就是坐過山車也不過如此。
我記得燦爛的手緊緊地按在我的額頭上,以扶正我耷拉著的沉重腦袋,她的手心像剛塞進衣服裏麵的體溫計一樣涼爽。這讓我覺得,當我處於這混沌朦朧的狀態,當我像一件低值易耗的商品在城市的不同貨架上流轉時,在這個意識與行動不得已相分離的時刻,當我無法自由地思想、正確地表達甚至順暢地呼吸時,當我發現所有的情愫和思想都紛呈在我麵前時,也就是在最強勁的心理感覺和最脆弱的生理能力交錯於人生的一個時點上時,我真正抓到手的隻是我攬住的燦爛的窄窄肩膀,真正把我抓緊的隻是燦爛的一隻蛇一般冰涼的手,而燦爛新燙的頭發帶著的一種稻麥成熟時的幹燥的香氣,甚至也獨占了我的嗅覺。下了出租車後,除了燦爛動來動去的肩胛骨,我真的很難相信還有一塊穩定的可以安全站立的土地。燦爛扛著我走進校門的時候,我看著迎麵走過來有說有笑、有打有鬧的女孩們,也不知是自己的視覺亂了套,還是時間的輪子徹頭徹尾地散了架,我看見從小到大所有我認識的女孩子,竟然全部夾雜在她們中間,泥石流般地向我行進過來。我還極其悲傷地意識到,作為一個整體的女性,她們給我的全部傷害和痛苦,遠遠多於安慰與快樂的總和,但是我卻在撞了南牆之後,仍舊不知好歹地做好了繼續碰一鼻子灰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