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後記(1 / 2)

六十年後,野碼頭已被淹了,半邊街也被淹了。港口水位,由原來的吳淞口100米高程,上漲到175米高程。萬州,從此變成了一座美麗的湖城。我徜徉在寬闊的濱江大道上,發覺世界變化得太快,我所熟悉的城市一時對我非常陌生了。看到新修的橋梁、殿堂、豪廈以及民宅小區,如同看到拔地而起的海市蜃樓,不斷給我魔幻的感覺。那被淹掉的老城,在我記憶中反而格外清晰起來……

韶華流韻,歲月熔金,往事像寶貝和金子一樣在記憶長河裏沉澱。那時候,人們像飲母乳一樣直接飲用江裏的水。即便是夏天的渾水,用明礬攪兩下,也是直接可以喝的。如今,在陽光明媚的時候,也能看到一江(湖)澄碧,水,綠得可愛,也綠得可疑,卻再沒有人直接從江(湖)裏捧起水來喝了。或許會說,這是生活質量提高的佐證,但城裏下水道和窨井的爆炸,不時在向我們揭示著化糞池的秘密……過去向往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如今早已算不上檔次了。但同一個樓道進出的鄰居,卻雞犬相聞,多不相往來。大概是有了一些財富的緣故吧,人們都用防盜門防盜網把自己密閉起來,絕不是當初物資匱乏,張家有了好吃的,要端一碗給李家,李家有了好吃的,要端一碗給王家,弄得後來的碗,都不知姓張姓李姓王了。在作家眼裏,其實有些東西真不好說,有如穀子稗子彼此混雜,往往很難剔除和揚棄。那麼最值得讚賞、最值得留戀的東西是什麼呢?這是我創作這部小說最初一再審視的難題。我猶豫再三,好久沒有拿定主意。

直到第二稿,我以小說中主要人物山二哥、明生、水月、秀秀的名字為本書命名,叫《山明水秀》(載《紅岩》2009年第1期)。我有意淡化時代背景,努力把握著峽江人的團結、淳樸以及義勇,是想完成一幅峽江地區的民俗風情畫,或者是還原一段野碼頭田園牧歌式的日子。但《紅岩》雜誌的主編劉陽,還有責編歐陽斌告誡我,長篇小說的曆史背景是不容模糊的,這無疑為我重新結構小說幫了大忙。

其實最初我也想過,萬縣是1949年年底和平解放的,野碼頭和半邊街雖然被那場戰爭邊緣化了,但它們一樣有對新中國的渴望和憧憬。六十年前,絕大多數的萬縣人,跟小說裏的山二哥們差不多,尚來不及接受進步思想的係統教育,他們僅憑著對舊社會的厭惡、憑著對共產黨的信任和期待,是自覺自願、萬人空巷、湧到楊家街口碼頭,迎接解放軍入城的。最後我把小說定位在萬縣臨近解放的一段日子裏。這不僅向縱深拓展了《萬縣野碼頭》的主題,給小說增添了一條主線,還為人物心靈的美好,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填充了全新的內容。

野碼頭和半邊街的鄉親們,離我本來有一段距離,但我熟悉他們,理解他們,知道他們是在按怎樣的法則生活。兒時,我聽船民講過化九龍水的故事,但我至今不解,那盆裏的三根筷子,怎麼會把卡在喉管裏的魚刺“化”下去?不過,那時候川江的魚很多,什麼魚都有,但我從沒見他們吃魚遭刺卡過。小時候,我聽外婆講過許多有關小神子的故事,那些“小神子”無不自尊、多疑,而神通廣大。但我偏愛水月,不想把水月寫得神神道道的。我想,她隻是會一點小技法或者魔術。當她對自己的作為有過反省以後,我相信她會有一種新的人生追求。在小說裏最難的應該是山二哥了。就像別人不好叫他“艾二哥”,也不好喊他“青二哥”一樣。艾青山為人義氣,有頭腦,有肝膽,但在兩個女人之間卻犯了難。一位欲愛不能,一位欲罷不忍,最後隻有一走了之。其實是他承載了太多的道義,在那個特定的時代,山二哥似乎別無選擇。就像禪語裏說的,水牯牛過窗欞,頭過去了,角過去了,蹄也過去了,為什麼尾巴還過不去?山二哥的尾巴就是他的“麵子”。在碼頭上混的人,必須有這個“麵子”,因此他不能像現在有些人那樣,隨心所欲地處理自己的感情。不過,我為他的愛戀留了一條“光明的尾巴”——萬縣解放了,他們之間的事也亮開了,無論是秀秀、水月或者山二哥,都有更多的事要做,他們能不盡快擺脫感情糾葛,找到自己滿意的歸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