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露

小說坊

作者:陳謙

蓮露的心理曆程上的各路經緯,到此時變得清晰。

它們聽起來似乎是一團亂麻,

實質卻是像一隻八爪魚,

所有的虛張聲勢的腿爪,都彙聚在它結實的身體上。

在蓮露的個案中,

那個實體症結就是舅舅在她少年時期對她進行的性侵犯。

1

吉米·辛普森的照片從電腦屏幕中閃出的瞬間,我立刻就明白了蓮露的歸宿。

“舊金山資深風險投資家吉米·辛普森出海失蹤”的淺灰標題,置於《舊金山紀事報》網站首頁“灣區及本州新聞”版內第三條。照片中,那個叫辛普森的老頭齊刷刷的灰白短發,著深黑緊身運動衫,身板筆直地站在一艘神氣的帆船前端,正抬手摘取架在頭頂的太陽鏡,一臉由衷開心的笑容,順著臉上那些因常年戶外運動曬出的深紋四下散開,讓他的臉相顯得立體有力,跟我在沙沙裏多水邊撞見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這該是近照。新聞說,感恩節後的第一個周末午後,帆船運動愛好者辛普森從舊金山北灣的沙沙裏多水岸出發,去往金門大橋外海域撒母親的骨灰,一去不返。接到辛普森家人的報告後,海岸警衛隊出動多艘救援艇和直升飛機,在金門大橋一帶海域大麵積搜救未果。現四十八小時已過,海岸警衛隊停止急救措施,進入正常巡邏程序。

文中提到辛普森是舊金山金融界知名的風險投資人,現年64歲。他的投資團隊主投的兩家網絡應用軟件開發初創公司,分別被“穀歌”和“臉書”並購,很是賺了幾筆大錢。辛普森和前妻育有一子二女,均已成人。他2000年離婚後一直獨身。文章末尾有一句:據目擊者透露,辛普森當日從沙沙裏多出發時,船上有一位亞裔女子同行。記者就此向警方求證,警方表示目前事件正在調查中,具體細節無可奉告。

那就是蓮露了。上周末,在沙沙裏多水岸邊人聲鼎沸的“漁人”餐館裏,我們在大門口撞了個正著。那是天意。我幾年都不去沙沙裏多一次,那天是陪伯克利帆船俱樂部的老美哥們托尼去那裏看一艘待售的二手帆船。我們看完帆船,走到“漁人”餐館時,已是午後一點多了,人們還在門口排著長隊。我正要去領號,在大門口撞到正推門而出的蓮露。她一身純黑,風衣領口處露出一抹雪白,可能是圍巾。黑色的棒球帽沿壓得很低,帽子後簷的孔裏塞出一把曲卷的長尾。口紅很豔,讓她本來就闊厚性感的嘴唇更加搶眼。時尚的寬大太陽鏡將她細窄的臉幾乎遮掉一半。她在辛普森的臂彎裏——那個挺拔精幹的老男人的名字,是我剛從網上看到的。他們看上去非常開心。辛普森正說著什麼,蓮露咧嘴大笑。

那笑聲有些耳熟,我的注意力被它抓住,以致我和他們交臂時不禁停了一步。按我的職業規範,在任何公開場合遇到患者,即使他們已中止治療多年,作為心理醫師的我,都不能主動跟他們打招呼,當然更不能有私人性質的交往。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蓮露了,她的狀態好得出乎我的意料,這是我忍不住停步的原因。蓮露顯然看到了我。她側過身來,也停了一步,笑很快收住了。一兩秒間,她和我擦肩而過,隨辛普森走到餐館前闊大的停車場上。餐館的露台上坐滿了身著深色冬裝的食客,他們在明亮的陽光下和海鳥混在一起,雜亂而喧騰。不遠處的水岸,停滿以素白青藍為主色調的帆船。我在進入餐廳之前,忍不住再次回頭。蓮露也在回頭,她放開了牽著辛普森的手,朝我擺了擺,腦袋有點俏皮地一側。我看到她那幾乎要咧到耳角的紅唇。非常燦爛的笑,帶著用力過度的誇張。我急忙扭回頭來,未作回應,心下有些不安地想,看來她又換了男友,可這短暫的憂慮很快被托尼的說笑抹去。

我拿起手機。那裏麵有當年將蓮露推薦來的婚姻家庭關係專家傑妮在今天早些時候的留言。傑妮說,蓮露從上星期天起就沒了音訊,已有兩天沒有上班。她家人和她供職的公司都已向警方報案。蓮露的家人通知了傑妮。傑妮最後語氣猶豫地說,我了解你們已很長時間沒有工作上的聯係了。說到這裏,一個停頓——美國人總是樣,一說到專業領域的事,哪怕彼此是多年的老朋友和工作夥伴,仍然會這樣小心翼翼。我搖搖頭,又聽到她說:這僅是你我間的私人電話。我為蓮露擔心,也很著急,想到或許你有點什麼線索。如果給你帶來不便,請——我點停回放鍵。

傑妮的直覺是對的。我是看到了蓮露離去身影的人。雖然我顯然不是唯一的目擊者。

我將手機扔回台麵,轉過身去。牆上那排鑲在金色漆料畫框裏的太平洋海岸的巨浪撲麵而來。這是早年某個春夏之交的傍晚,我作為衝浪運動發燒友,在北加州無名小鎮的海麵上被大浪拍到海水深處之前,抓拍到的海麵——西沉的太陽在巨浪的邊緣刷出一片火輪,浪的深處呈出透明。畫麵側邊更深處的海麵,已經因黃昏的到來呈出墨藍。在數碼相機流行之後,我將照片請專家用特殊的相機處理翻拍,再印到帆布上。這技術像用砂紙給原本過於光滑的海天夕陽打過了磨,使海浪帶上粗礪的韌性 。

這畫好奇怪——那是蓮露作為患者,第一次坐到我位於伯克利市馬丁·路德金大道上的診所辦公室裏說的第一句話。她一口完全沒有卷舌和後鼻音的南方國語,聽不出明顯的地域口音。我相信我華裔心理醫師的身份,是她選擇來見我的主要原因。沒等我回答,她又說了一句,它很像我常做的一個夢,老人與海。說到這裏,她歪了歪腦袋,目光沒有從照片上移開,又說,應該還有條向著滿天晚霞開去的船,一直去往金紅的天際。最後一起沉落到夕陽深處的大浪裏。聽她說了“一起”,我一愣,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掛在牆上的海浪。

我們就從這裏開始吧——作為心理醫生,我說了這樣的的開場白。蓮露撇嘴一笑:怎麼能從結局開始呢?——隔了一年多的時光,我還能感覺到那個初秋的午後,蓮露那微笑裏冷冷的譏誚。

我看著她,點點頭,將之前讀過的她的檔案,在腦子裏快速鋪展著。

作為生於1964年的女子,蓮露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十歲左右。她個子不很高,但非常挺拔,染成深棕色的頭發在腦後鬆散地紮成一把。一件明豔的薑黃色薄針織套衫,將她豐滿的胸線和收縮有致的腰腹勾勒得十分突出,脖子上看似隨意地搭條米白色荷葉織紋圍巾,緊身黑色牛仔褲,高統皮靴,非常年輕的打扮。她的無名指上沒有戒指,清楚地表白著她眼下婚姻的狀態。她皮膚光潔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脂粉,豐厚的嘴唇非常飽滿,不笑的時候嘴角看上去也微翹著,帶著天真的無辜。一對魚形長眼的眼角也讓人覺得她總在微笑。當正麵迎上她的目光,她那對深棕的瞳仁令人想到久浸在鹽水中的梅子,就是笑的時候,也能看出被酸鹹汁液經久浸泡出的褶折。這是明顯透露出她年齡的地方。她在伯克利一所著名的大型建築設計公司做電腦係統管理員。她那伯克利加大計算機係畢業的長子,已在西雅圖的“亞馬遜”上班;女兒是羅德島設計學院大三的學生。目前已正式分居的丈夫是伯克利加大工程類專業的終身教授。她因婚姻危機而導致情緒不穩定,心理評估的結果發現有自殺傾向,由婚姻專家傑妮推薦到我這裏進行指定性的心理治療。

好的。我們從頭開始——我接過她的冷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下來。蓮露的眼神一黯,靜場。Lilian?——我喚著她的英文名,提示她。你會中文,請叫我蓮露吧——蓮花的蓮,露水的露。大概見到我有些猶豫,她又說,我母親說,她在生我的前夜,夢到了一朵白蓮花。蓮花不特別,特別的是那上麵的露水,大滴大滴地沿著花瓣滾動,鑽石般閃爍。母親覺得特別神奇,給我起名“蓮露”。蓮露說到這裏,停了一下,又說:我後來想,母親夢裏見的哪是什麼鑽石,那全是眼淚。

這是一個思路清晰的患者,一下就直接回溯到自己的出生時刻。如果像她填寫的表格上所示,她之前從未做過心理治療,那她或許自學過心理學理論。

很好的開始,請繼續——我的聲音輕下來,怕打斷她的思路。她搖搖頭,抬起下巴,說,一切是從“處女”開始的。我一愣。作為在中國完成醫學本科教育的留美心理學博士,我已接受將“處女”解讀為前現代的一個文化符號的教育。在日常的職業實踐中,這個符號偶被提及,通常是女性在陳述第一次性經驗時一句帶過。此時,它被蓮露一臉鄭重地端上桌麵。我意識到自己這回是以美國從業心理醫生的身份,遇上了中國的舊事。我也曾有過幾位受情感問題困擾的華裔女患者,但她們麵對的都是異族婚姻中的困難,蓮露的情況顯然跟她們不同。

從前年初秋的那個午後起,到同年聖誕前夕,三個多月的時光裏,蓮露每周都會來診所一次。她通常是在周五下班之前到,從診所出來,就直接坐舊金山灣區城際捷運係統的動車回舊金山城裏去。分居後的她,當時在舊金山租了房子單住。說到這個話題時,她加了一句:伯克利太小,容易碰到熟人。

蓮露的看診檔案,完整地存在我的電腦裏。沒有外人知道,蓮露是被我從半道上推開的。她的旅途竟真的終結在“老人與海”,這我確實沒有想到。這些年來,我一直站在狂風大作的海岸邊鼓勵衝浪者從巨浪裏穿行而出,在劃板上掙紮站穩,再迎著下一波大浪衝行而去。哪怕是看到他們顫顫巍巍的身子在水中反複墜落,我已經能做到,隻要一脫下身上的潛水服,就能將自己與洶湧的波濤剝離,忘掉他們的哭喊。我真的越來越像一位合格的心理醫生,卻不知該喜或悲。

我的手從鍵盤上移開,將電腦關上。 那塊她曾經在上麵打轉的草地,如今長草蔓蔓,植被瘋長。此時,我往這草地邊一站,立刻能望見蓮露領我看過的她腳下來路上的一派頹敗淒涼。

按照蓮露的敘述,她母親離開上海去往桂林的時候,她剛滿四歲。蓮露的生父是廣西紅色老區百色山地人,轉業前是崇明島駐軍裏的營指導員。蓮露談到生父的口氣很淡漠。算起來,打蓮露記事以來,他們大約隻見過兩、三麵。

蓮露的母親在六十年代初從上海戲曲學校畢業後,很快就成了普陀區青山越劇團實力小花旦。按蓮露說的是,小花旦人強命不強。小荷才露尖尖角,就遇上三年饑荒期。上海各級越劇團紛紛解散,很多演職人員被遷往西北各地落戶。青山越劇團作為市裏的名劇團,動蕩中的前途也很不明朗。背著前上海浦青毛線廠資本家的小姐這麼個出身包袱,蓮露母親第一批就被下放到郊縣鍛煉。在崇明島一帶巡演時,美豔的越劇小花旦認識了當時在崇明島軍中、後來成了蓮露生父的年輕軍官。

蓮露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外公。蓮露的外婆,是她外公在五十出頭的時候從歡場上贖出的蘇州窮人家女兒,自小長在風月場所,吹拉彈唱舞樣樣來得。外婆嫁給外公後,又跟了白俄教師學芭蕾,練鋼琴,還請來美國家教教英文,為了討外公交際圈的歡喜,她還拜師學京劇,憑著機靈勁兒,學啥像啥,樣樣都拿得出手,氣質就出來了。外公出門將蓮露外婆時時帶在左右,外婆在大家庭裏的地位一路急升。可安穩闊綽的日子沒過上幾天,到了解放軍進城,新婚姻法一出來,外公隻能擇一房作為合法婚姻對象時,他選了孩子最多的二房。帶著一雙少兒少女的蓮露外婆,連同大房的一家,開始還是離婚不離家,仍一起住在靜安寺附近的獨院大宅裏。一大家子氣還沒喘過來,接著三反五反、公私合營,連連的洗刷,家道敗落不說,將毛線廠資本家風雨飄搖中的大宅也衝得七零八落,已離婚的大房三房被掃地出門,住到亭子間裏,裏弄平民人家遷入。蓮露外婆還被分派到在普陀區毛紡廠學做擋車工。

蓮露母親在崇明遇到後來成了蓮露生父的年輕軍官時,已預感到自己即將被遣散到西北。小花旦很快和軍官結了婚。生父很英俊的,蓮露特地強調過。眼睛深而大,簡直帶著異國情調,她還加了一句。因為這個婚姻,小花旦保住了在上海的戶口。可就像戲文裏唱的,好景不長,蓮露才一歲多時,文革就開始了。蓮露的生父麵臨轉業,被安排到桂林輕工局。蓮露母親心裏是不願跟去廣西的,但到了那時,上海已經大亂,越劇團也癱瘓了。蓮露外公被反複揪鬥,遭慘打致死,蓮露母親想去送葬都沒敢去。外婆從靜安的亭子間又給一路趕到普陀的棚戶區。蓮露母親那時不過二十多歲。她跟著行將轉業的軍官跑了一趟廣西,回來便決定要隨夫去桂林。

像那個時代很多被下放到外地的上海人家一樣,蓮露的母親將女兒留在上海的外婆家裏。蓮露父母在桂林安頓下來,隻一年多後,就離了婚。蓮露的生父在離婚後迅速調回自己的家鄉百色。

說到這裏,蓮露停下來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說,謝謝你這麼耐心地聽我說這些細碎舊事。我說,別客氣,這是我的職業。蓮露搖搖頭,說,我知道這是你的職業,但能練到有你這樣的耐心,還是很不容易的。

剛滿三歲的蓮露,被留在上海普陀雜亂肮髒的棚戶區裏,和外婆、舅舅一起生活。舅舅在這時出場了。蓮露提到他時,她那兩顆仿佛久浸在酸壇裏的梅子般瞳仁突然明亮起來,褶皺被撐開。這稍縱即逝的瞬間被我抓住,在記錄裏,“舅舅”兩字被我打成了玫紅色。蓮露在“舅舅”這裏停住了,鹽漬中的梅子迅速萎縮,滾入深潭。相當長的靜場,在我的等待中,她忽然哭起來。非常淒切,我起身拿來紙巾遞給她。

一切其實是從舅舅開始的。我在記錄裏加了一抹深藍的旁白。

2

草稿紙上,留著我隨手勾下的一個沒有五官的文弱瘦削男子的速寫。按蓮露的描述,舅舅非常斯文好看,五官生得很氣派,像照片上的外公。不同的是那眉眼跟蓮露母親的明豔大不相同,總是帶著很深的幽怨。雖然我無法從這類描述中給這舅舅畫出具象的麵貌,但這用在心理診所裏足夠了。

那時,他其實就是阿爸——輕聲說出這話時,蓮露表情空茫,隨即皺眉,像在否定自己。這種感覺,最初來自她由外婆抱著,坐在舅舅的黃魚車上,一路穿過大半個上海城區,從上隻角的靜安區搬往下隻角普陀棚戶區的那個黃昏。那是早春,天還很冷,外婆的身子不停地哆嗦,將蓮露越抱越緊,蓮露感到被捏疼,哭起來。外婆一邊哄她,一邊向前張望。外婆那時未到五十,雕刻般的五官清晰立體,麵相仍精致耐看,天然的卷發已灰白,在腦後盤成髻。蓮露強調說,外婆的長發從和外公辦妥離婚手續時開始留起,一直到離世都沒有再剪過。蓮露順著外婆的目光也往前看,小小的身子縮在外婆懷裏。舅舅吃力地蹬著黃魚車,身子不停躬曲扭動,駭人地怪異,引得蓮露又哭。好了,好了,就要到了,要到了,外婆反複輕歎,像是自語。她們腳邊塞滿零碎家什,稍有顛簸,外婆就要騰出手去扶一把,蓮露感覺就像坐在搖晃的船上。街市暗下來,偶爾看到路邊有小女孩牽著父母的手走過,蓮露將外婆抱得更緊,再轉頭去望舅舅蹬車的身影。她也是有爹娘的人,年幼的蓮露想,安靜下來。

你當時很小,怎麼會有那麼清晰的記憶?我小心地切斷她的話。蓮露一愣,說,很多細節是外婆告訴我的。我點頭。蓮露又說,它們跟我的記憶混在一起,成了我自己的故事。

蓮露童年的記憶在棚戶區裏開始成形。那條具象模糊的普陀弄堂裏的生活場景,透過她孔隙稀疏的記憶網篩濾出來,在蒼白的布麵上裏映出一片煙色的零碎影像。布麵上不停移動著她和舅舅一小一大的剪影,偶有外婆穿插其間。

蓮露隨外婆和舅舅住進棚戶區的老舊工房。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二層的一間小房裏——“一家三口”是蓮露談到那段生活時最常用的詞。他們分到的房間不算小,可外婆的老式大床一塞進去,再加上幾件從靜安老宅裏帶出來的家具,空間立刻顯得逼仄。蓮露和舅舅分別睡在架床的上下鋪。廚房在樓下的公用灶堂間。外婆非常不放心也不習慣要穿過雜亂肮髒的弄堂去上公用廁所,在家裏為蓮露備下木馬桶。每天一早,洗涮家裏木馬桶的事情,就由舅舅擔下。跟弄堂裏的人家相比,年幼的蓮露並不覺得自己家庭的特別。

幼小的蓮露在小花旦母親精致的美人胚上長出了揉入生父異國風情的容貌,又順延了外婆天生的卷發,看上去就是一隻細瓷燒出的洋裏洋氣的娃娃。她隻要在弄堂裏出現,總會惹得人們攔下逗玩。若是外婆撞上,就會不快地牽了她走開,還跟人們甩個話頭,說我們家裏的規矩是不作興當麵誇小女孩子好看的。一次二次說過,鄰裏的女人們給直愣愣撞得下不了台,就撇了嘴,七嘴八舌起來:咦,她又是哪家子呢?再看到蓮露,各人臉上的笑就怪異起來。外婆的臉也更冷了。弄堂裏的小鬼們見逗不著蓮露了,就變了法子地戲弄起她來。在蓮露被他們揪了幾次頭發,遭了幾次他們的彈弓襲擊,哭著回家後,外婆就幹脆不許她單獨出門下樓去找同齡的孩子玩耍了。

外婆很快被編入廠裏的三班倒,在家裏的時候一下少多了。舅舅從名校育才中學高中一畢業就撞上文革,升學夢碎。大部分同學被動員下鄉,他以頻發美尼爾氏綜合症為由,申請留城治病。在家中待業一段時間後,被分到區裏的鑄造廠當翻砂工。關於這一點,蓮露沒有像描速外婆的紡織女工生活那樣一筆帶過。她特別說到,她有次隨外婆去舅舅的廠裏找他,遠遠看到瘦弱斯文的舅舅跟人扛著一桶沉重的鐵水,在凹坑不平的砂土上歪歪扭扭地穿行,她覺得隻要一個偏差,就可能倒地被鐵水燙傷。她摟著嘴角顫抖的外婆不停哆嗦。舅舅過來,穿一套蓮露沒見過的半舊深灰色石棉褲工裝,不停地擦臉上的汗,讓她想到流竄在弄堂裏的那些野貓的臉。舅舅蹲下來抱她,她突然哭起來,響亮而悠長,引得工棚那頭的人都望過來。外婆和舅舅勸了很久她才停下來。舅舅和外婆對望著,一臉的訝異。以後不要再帶她來這裏了,也不要帶她去你那裏,舅舅憐惜地摸著她的頭,向外婆說。可憐的囡,太小了,很多事會怕的,舅舅又加了一句,牽牢她的手往外走。蓮露說,她那時哭不是因為害怕。她還沒到上學的年齡,第一次從舅舅身上體會到了“心疼”的感覺。

住進棚戶區後,舅舅幾乎就沒了社交。中學同學絕大部分都去了北大荒,他自己那些在上海的同父異母兄弟姐妹在動亂中自身難保,外公的死以“自絕於人民”定性後,彼此間更不敢往來。偶爾來家裏走動的都是外婆的親友,出入低眉順眼,有弄堂裏雜亂的街鄰好奇攀談,他們也總是笑而不語,匆匆來去。有時蓮露問舅舅,你為什麼不出去玩呢?舅舅就說,你看我多忙啊,要照顧你啊。見蓮露不響,他馬上又說,我是覺得跟你在一起玩更開心啊。蓮露笑起來,說,那我們就是最好的朋友!舅舅點頭,蓮露伸出小拇指,兩人勾起來。蓮露說,那我們永遠做最好的朋友!舅舅笑了,說,你是我的囡囡呢。後來舅舅跟蓮露說過,他小時生在大家庭裏,雖然有不少玩伴,但經常見不到父母,特別沒有安全感。他不願意蓮露也那樣長大。他覺得,小孩子每天回家能見到家裏有親人特別重要。

他們在棚戶區那窄小一居室裏的家具也總是擦得幹幹淨淨,發著黑亮的光,讓人忘了那老舊裏的破敗。家裏買燒洗汰都由舅舅打理,連外婆和蓮露的四季衣裳,也靠他車縫補改。舅舅畢竟是過了幾天闊日子的人,用單調素淨的布料裁剪出來的衣衫讓蓮露穿出去,托兒班的阿姨、弄堂裏的女人們看到,常會扯近了細看那腰線怎麼掐的,領口的小翻邊又是怎麼鑲的,三針兩線近似色纏繡出的小花又是怎麼弄的。她們跟舅舅套近乎,請他幫忙裁剪衣裳,讓蓮露都能感覺到她們對自己的客氣。麵對女人們的熱情,舅舅卻鮮有表情,待她們不管不顧地說著,他偶爾淡淡一笑,以家事雜多將她們推開,讓蓮露那樣一個小孩子,都覺得難為情。老師們反倒對她更好奇,不時跟她打聽家裏的事情。到了後來,蓮露聽老師跟舅舅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這一說不打緊,舅舅再來接她時,連笑都不對她們笑了。

蓮露早晨由舅舅送到街道的托兒班,傍晚又由他接回來,洗澡喂飯。按外婆的規定,沒有大人的相伴,她不能自己出門下樓。這讓蓮露在繪製童年記憶的圖表時,她總是人群中最矮最小的一位,遠遠地跟同齡人隔離著。但是,她從來沒有在關於上海時代童年經曆的描述裏,用過“孤獨”這樣定性明確的詞語。天暖時,她爬到靠窗的八仙桌上,趴在窗台上,透過竹竿上衣衫的間隙,看小鬼們在擁擠雜亂的弄堂間東撞西撞地跑來跑去,踢毽子,滾鐵環,砸沙包跳房。看到高興時,她會咯咯地笑出聲,引來小鬼們跑到窗下喚她逗樂,又邀她下樓一起玩。每到這時,蓮露立刻縮頭,從桌上竄跳下來躲起。舅舅見到也不責怪,幹完了家務,就喚她到跟前,給她講故事,從悟空八戒白骨精,到武鬆阿裏巴巴賣火柴的小女孩水晶鞋,比托兒所裏阿姨講的《半夜雞叫》、《一塊銀元》那些有趣得多。他還用自製的卡片教她識字,又用它們變出遊戲,用來複習、造句。還教她很多算術,五歲多的時候,蓮露就能將九九表倒背如流。舅舅還教她臨帖練寫毛筆字,又學畫畫。她在托兒所裏簡直成了神童,但凡有街道或區裏的領導來參觀,她總被領出來表演。在老師和小朋友麵前,聽那些老師見到都要屏氣低聲的人們不停地誇獎,蓮露歡喜起來。再回到家裏,總是纏著舅舅教她學新花樣。到了輪休日,舅舅會帶她去公園、動物園,學認植物和動物,回來又對著書本再認學,了解那些動植物的習性。夏天裏,舅舅在公休日裏總是會帶上她坐很遠的車子去區裏的遊泳池遊泳,春天去遠郊踏青,人們都認為他們就是父女。舅舅後來在給蓮露的信裏說過,如果他沒有她的陪伴 ,那些日子不知會多麼難熬。

其實我更像是個單身父親帶大的孩子——蓮露曾這樣強調過幾次。怕我不同意,她又說,這種感覺貫穿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外婆呢?我問。蓮露猶豫起來。

外婆這個當時家裏成年女性的形象,在蓮露的記憶裏是愁苦的,以致她常常下意識地將外婆從記憶的網孔裏篩出。按蓮露的講法,她不記得外婆笑過。外婆常摟著她,也不說話,摟著摟著,突然抹淚,由此哭泣起來,很久都停不下來,令蓮露心驚。蓮露覺得是自己不好,總惹外婆傷心。若隻有她倆在家裏,蓮露常大氣不敢出,怕什麼事沒做對,又惹外婆難過。

幼小的蓮露對遠去廣西的父母從未有過想念。早期外婆還不時拿出他們在象鼻山前的合影給她看。外婆點著照片裏那個穿著四個口袋幹部裝的父親說,這就是你阿爸。見蓮露不響,外婆便“唉——”地一歎,蓮露那顆小小的心就縮起來。外婆又一點軍官身邊那個穿著泡泡袖上衣、深色裙子、站著丁字步的好看女子說,這是你姆媽,像煞阿婆年輕時呢。可憐啊——蓮露起初很喜歡看相片裏那好看的姆媽,可每回一聽到外婆歎出這句,就知道外婆又要掉淚了。幾次下來,蓮露再從栗黑色的矮櫃前走過,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再不去看那上麵立著的自己父母的照片。後來那照片忽然就不見了,蓮露也沒想起問一聲。從那時起,蓮露隻有每次添新衣鞋帽時,才會聽到外婆或舅舅說,這都是你姆媽給你買的啊。她跟母親的聯係,就這樣簡化成母親每月從桂林寄來的二十元彙款。這筆總會引起外婆歎息憂愁的款項,在蓮露心頭成了一塊定時出現的陰雲,她怕它飄過時留下的雨滴。

在我的記錄裏,蓮露關於外婆的回憶被打上不少代表需要思考的綠色星號。以蓮露外婆的身世,她是吃過苦又有不少閱曆的舊式女子,性格應該比較堅韌。但在蓮露的視角裏,我看到的那個普陀棚戶區裏的外婆明顯帶著抑鬱症患者的特質。她當年被蓮露外公從歡場上贖出,嫁給外公後備受寵愛,生兒育女,風光現世,真是活出另一世人生,讓人不禁想起老戲裏那類歡場女子資助窮書生進京趕考,書生中了狀元後回頭將那女子贖出正娶,她從此一步登天,最後成為誥命夫人的經典橋段。外婆正演著一部吉慶喜劇,卻到了1949年後戛然而止。在外婆的意識裏,外公是她在世人眼裏“洗白”自己的唯一希望。不難想象,被迫離婚的蓮露外婆在生活驟變中遭遇種種外界劇烈衝擊波後,會有失去自尊和自信、被重新打入地獄的感覺,導致心理大廈斜塌。

蓮露七歲那年的初夏,外婆突發心機梗塞,從夜班的擋車機上暈倒跌下,經搶救活下,多個內髒受損,腿部骨折,身體極度虛弱,臥床不起。舅舅不久也出了工傷意外,一隻手臂被燙傷,在街道的幫助下轉回街道紙盒廠。在離開三年多後,母親從桂林趕回上海。

穿著蘋果綠色的確良短袖襯衫、黑色棉綢長褲,手提行李袋,身背一隻灰色馬桶包的母親在窄小雜亂的弄堂口出現時,蓮露正由舅舅牽著在路口迎接。母親那年三十出頭,短短的頭發在腦後修得很薄,天然的卷發在前額曲出一個自然的大波,身材挺拔修長,舉手投足,眉眼轉動間很有舞台感,整個氣質裝扮跟這弄堂全不搭調,帶著上海都罕見的一股洋氣,引得路上的行人不停回望。蓮露後來想,那是因為母親早早去了南疆,跟上海斷裂的創口還沒來得及潰瘍之前就被幾千裏的距離急凍了,待重新歸來,卻成了上海的新人。

見蓮露他們走近,母親迎過來蹲下,將手裏的袋子擱到地上,握著蓮露細小的雙臂搖著。蓮露看到她眼裏的淚,那簡直就是外婆日常的影像,令她心驚。蓮露扭過頭去,掙脫母親的手,躲到舅舅身後。露露長這麼大了,多好看的小囡啊!母親輕叫著,又伸手過來。蓮露覺得她的聲音很好聽,忍不住從舅舅腰間探出頭來打量這個好看的女子。叫姆媽!舅舅拍她。母親用手帕輕抹著鼻子,轉頭急切地跟舅舅說起話來,一路往家裏走去。在蓮露眼裏,這個她要叫姆媽的女子太好看了,她身上那抹明豔的果綠緩緩地穿過灰烏烏的弄堂,像是一張飄到汙水塘麵的新葉,蓮露覺得自己聞到了清香。她最後走向前牽上了母親的手。母親一驚,又笑起來,更好看了。

母親的到來讓小工房一下亮起來。蓮露覺得家裏簡直來了個下凡的仙女,更要緊的是,這個仙女似乎還總在討好她。母親幾乎足不出戶,收拾停當了,就坐在外婆床前陪外婆小聲說話。兩個好看的女人,似乎有說不完的淒涼,彼此看著,長噓短歎。蓮露聽不明白她們的話,可她知道這對母女隻要湊在一起說話,就能讓大白的天光染出一層深暗,帶連母親原本好看的臉色不住發灰。母親隻有在領著她出去逛菜場或百貨店時才露出笑容。

母親笑起來是那樣的好看,晶亮的眼睛小飛魚般靈活,尖尖的鼻子刀削出似的精巧,隻要有機會,蓮露就會伸手去捏一下。她們走在街上,總會引來人們的目光。母親的美麗讓蓮露生出極深的好感,以致當母親小心地跟她說,決定帶她離開上海去桂林上小學,蓮露興奮地從窗前的椅子跳下來,打碎了一隻墨綠色鏤花玻璃杯,這舉動引得母親和外婆同時叫出聲來。

對七歲的蓮露說來,上海和桂林沒有任何不同。關鍵是她可以從此跟在漂亮的母親身邊,讓她在心裏生出享受特權的優越感。在蓮露的記憶裏,外婆和舅舅都沒有直接跟蓮露提過她就要隨母親去桂林的事情。她隻記得母親和外婆在那段時間裏說著話,不時會一齊望向她,急切地壓著聲音接著說下去。她豎起耳朵,聽到她們談的是舅舅。總是外婆說得多。我也舍不得囡囡的,將她放去那麼蠻荒的地方,想到都難過。我老了。你兄弟也大了,該成個家的。家庭出身不好也罷了,我又病成這樣,再拖養個外甥女,這可怎麼弄?愁死人了。外婆反複的話,蓮露後來都背得下來了。母親總是反複安慰外婆,說她這回就將蓮露帶走,她如今在桂林的生活條件還不錯的,有自己的小洋樓,雖比不了過去靜安家裏的氣派,但也是上等人的生活了。如果外婆願意,也可以接她過去跟自己住的。外婆一聽就搖頭,說她不要去那麼遠的地方,那在是古時蠻夷之地啊。蓮露母親就說,那露露我就帶走了。外婆又搖頭,說,我真舍不得她,一個這麼嬌氣的小囡,生得多少好看啊,這一去,怕再見不著了。唉,好在是跟著自己的親娘,我也就放心些了。家裏的氣氛在母親和外婆越來越重的歎息聲裏凝重起來,有些個夜裏,母親將蓮露送上床了,待外婆也睡去,就跟舅舅到樓下公用灶堂間去說話,很晚都不上來。有天晚間,蓮露趁外婆睡過去,爬下架床,光腳摸到樓下。灶堂間的燈很暗,她看見母親和舅舅站在灶間通向後弄堂的門邊,壓著聲,語氣很急,像在吵架。見蓮露近了,他們都大驚,舅舅迎過來,說,你怎麼還不睡覺?蓮露不響,舅舅蹲近來抱著她,轉頭去跟蓮露母親說,我還是那句話,她要在上海長大的!我是不能同意你帶走她的,你不要再亂來! 母親站在黑暗中,不響,上前一步,在暗裏狠狠掐了舅舅一把,示意他停住——在我的記錄裏,蓮露對母親和舅舅互動的這幾句話,被劃上幾個問號。我想,在蓮露的回憶裏,顯然有不少她自己填進的內容。

蓮露在跟母親離開上海的前夜,才對母親將要帶自己去的地方生出害怕。她的東西由舅舅打理好,裝在一隻老舊的牛皮箱裏。舅舅專門給箱子擦了油。箱子在燈下呈出暗暗的光亮。舅舅在箱子的提把上係了條粉紅格子的手絹,反複交待她憑這個記號看好箱子。

舅舅一早起來就為蓮露梳洗,給她穿上一身新的花衣褲,換上新的大紅色塑膠涼鞋。出門去火車站前,母親和躺在床上掙紮著起身的外婆抱在一起。一對好看的母女臉都扭曲了,讓蓮露想到見過的弄堂裏那些專業哭喪事的女人們。她貼上去,從後麵抱住母親。外婆示意蓮露走到床前,摸著她的頭說,到了那邊,要好好聽你姆媽的話,好生念書。蓮露扯住外婆的手不肯放開。舅舅催促起來,說再不走就要趕不上火車了。她看著自己小小的十指,被母親從外婆的手上掰離。

舅舅一手拎著給蓮露收拾出的小皮箱,一手拉著蓮露,跟在蓮露母親身後一路出去。舅舅不停地說,馬上就要上學了,要曉得用功,早點學會寫信,給舅舅和外婆來信啊。不要忘了舅舅。蓮露在車廂裏鬆開舅舅的手時,看到舅舅的眼睛紅了,她追上一步,緊緊扯住舅舅的衣角,叫著:你跟我們去桂林吧!去桂林吧!她忽然想到,她就要成為一個沒有阿爸的人了,大哭起來。舅舅扳開她細小的手臂,將她的手放到母親的掌心裏,跟母親簡單地說了兩句什麼,頭也沒回就走下車去了。蓮露坐定後,才發現小衣袋裏有舅舅偷偷塞下的二十元錢。蓮露花過最多的是在弄堂口的小鋪子用一毛錢買水果糖,二十元是天文數字。她將錢緊緊抓在手裏,緊張地遞給母親,母親一驚,眼睛隨即紅了。母親將票子小心疊好,小聲說,我幫你收著,到家再給你。母親到了桂林將這二十元錢還給了蓮露時說,舅舅對你是有大恩的,你將來長大了要報答他。

3

一天一夜之後, 蓮露隨母親走進桂林榕湖邊市革委大院深處的一個小院。蓮露從擁擠雜亂的普陀棚戶區一腳走到這綠油油的安靜處所,不禁屏住氣。母親微彎下腰,輕聲對她說:這就是我們家了。見蓮露還咬著嘴唇,母親摸摸她的頭,說,你外公家裏當年比這闊氣多了呀,唉——。蓮露抬頭,看到那是一棟坐落在桂樹叢中的白色二層小樓,房頂和門窗是沉悶的暗栗色,外表跟那些老式辦公樓差別不大。一條紅磚甬道直通到小樓大門前的台階下,兩邊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和果樹,小院裏還有個水泥圓台、幾張石凳。也許是桂樹太密,遮蔽了陽光,樹下的草皮看上去了無生氣。

在一樓寬大昏暗的大廳裏,蓮露第一次見到繼父。那是一個肥胖高大的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挺麵善。這是爸爸——母親拉著她的手輕搖著,告訴她,又小心地看向那男人。蓮露一愣,覺得這個男人看上去好老,跟外婆該是一輩的,穿著半舊的背心,跟弄堂口那個補鞋的老頭很像。蓮露心下生出害怕,可她還是乖巧地輕聲叫了那男人一聲“爸爸”。那男人取下叼在嘴上的煙卷,笑起來,過來摸她的腦袋,說,好閨女,真是生得很好看啊,比照片上的還要水靈。歡迎你啊,這就是你的家了,喜歡嗎?他的口音讓蓮露聽得有些吃力,她卻懂得乖巧地點頭。繼父愈發笑得歡心了,將煙卷在煙灰缸邊一擱,去切茶幾上的西瓜,遞過來讓她吃。蓮露再一眨眼,看見男人那張臉隨即又陷進煙霧裏。

繼父是從部隊上“三結合”後轉到市裏的三八式老幹部,山東萊陽人。 在蓮露的印象裏,繼父永遠叼著煙,麵色嘴唇給煙熏成灰黃,將母親那張白淨的臉色襯得氣色特別滋潤。

蓮露被母親領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裏。房間不大,向陽。嶄新的綠塑料紗窗外是桂樹的枝葉,大概是缺乏修剪,離窗很近,又非常茂密,讓屋裏顯得有些暗。 在屋裏能遠遠望到老人山主峰的那個老人頭形,讓蓮露想到外婆靠在床頭無力的側影,不禁多看了兩眼。靠窗擺著一張小書桌,有盞貝殼裝飾的小台燈。牆邊單人床上的涼席、枕頭和毛巾被都是新的,看得出母親去上海前就為她準備好了這房間。屋裏還有兩把椅子、一個小衣櫃,東西看著都比外婆和舅舅家裏的家具簡陋,隻有天花板上那隻深草綠色的吊扇顯出幾分奢侈,讓蓮露看得有點發呆。母親將她的小皮箱擱到小櫃頂上,高興地說,你有自己的房間了,喜歡吧?蓮露有些發怯,不響。母親過來摟摟她,說,很快就會習慣的,不要怕,我和爸爸就住在隔壁。

母親一回到桂林,像變了個人,說話的音頻也提高了很多,進進出出好像總在趕著奔去救火一般,經常是同時處理著幾件事,跟蓮露在上海時看到的那個總是輕聲低氣緩言慢語的斯文女子完全不同。 那時普通人能有一件的確良衣裳就很不得了,蓮露卻看到母親櫃裏有各種花色的的確良長短袖衫,還有深灰和咖啡色的確良布料做出的百褶裙。母親將這些衣裳一套套穿出去,配著她那越劇花旦的底色,舉手投足都讓人看得發呆。蓮露還驚訝地發現母親能說一口道地的桂林話。母親那時在市文化宮做文藝宣傳輔導員,帶群眾文藝團隊排練彩調或桂劇改編的樣板戲,高興時也上台軋幾角,再加上是市革委會黃副主任的年輕妻子,連蓮露都能感到母親到處受人奉迎的派頭。每到這種時候,蓮露會想到在普陀區那個雜亂弄堂深處小工房裏暗撲撲的外婆家,外婆說來就來的淚水,舅舅終日悶聲忙碌的身影。她想,人們如果知道母親家裏的真相,大概就不會對母親這麼好了。這個想法讓蓮露變得安靜,很少跟人搭腔,怕自己一不小心會將母親家裏的秘密說出來。她想,如果自己會寫信的話,要去告訴外婆和舅舅,要他們一起到桂林來,就不會過得那麼不開心了。

在蓮露上中學之前,母親從來沒有跟她提過生父。後來蓮露慢慢知道了,母親是繼父的續弦。繼父有一女二子,都已成人。那女兒婚後住在軍分區裏的婆家。小兒子在外地當兵。隻有在桂林城裏當青工的長子住在樓下臥室裏。繼父的兒女們見到蓮露得都表現得很友好,“小妹”長,“小妹”短地喚著。初時,他們工休時會帶她看風景逛公園,遇到熟人朋友,聽大家都誇蓮露生得洋氣水靈,他們看著很歡喜。但蓮露不久就發現,其實他們並沒有舅舅那種與一個小孩子長久相處的耐性和興致。他們很快就把她這個小孩從自己的生活中撇開了。

住在家裏的繼父長子看上去跟蓮露母親年紀差不多。蓮露隨大家叫他“輝哥”。輝哥個子壯實,皮膚黝黑,臉相應該是像他那也是山東萊陽人的生母,小而亮的眼睛,非常北方。輝哥喜歡穿勞動布工作服配寬大的確良軍褲,那是當年的時尚。輝哥非常活躍,交遊廣大,隻要他一回來,家裏出入的人就沒斷過。他常招來一堆堆年輕人聚眾吃喝。繼父不是出差就是下鄉、蹲點,經常不在家。母親跟輝哥帶來的那些年紀相仿的男女就總混在一起,她看上去特別高興,完全沒有輩分之分。她給他們燒菜做飯,一樓的廳裏,仿佛總在開席,煙霧繚繞,酒氣熏人。那些年輕人總在喝高之後開始唱歌,母親就給他們拉手風琴伴奏,有人吹口琴。他們唱的都是外國歌曲,一本本手抄的歌譜翻到哪頁唱哪頁。有時母親喝得臉紅了,會站起來給他們清唱傳統越劇單曲,小年青們更歡騰了,敲瓶敲碗地伴唱起哄,沒有人在意蓮露這小孩子的來去。到了吃飯的時候,蓮露總是自己快快吃過,又獨自回到樓上自己的小房裏待著。就是繼父在家,他也是跟年輕人打過招呼,隨便吃一點就離開,自己讀報看書或吸煙去了,好像那些熱鬧跟他無關,看上去完全沒有脾氣。蓮露在樓上聽到樓下哄笑聲中母親的狂浪尖聲,覺得母親離自己很遠,就想哭。但她不願自己成為外婆那樣動不動就流淚的人,就默默地寫字看書。

繼父的家在大院深處的僻靜角落,蓮露下學回到家裏就很難再出去了。大院裏的孩子跟小院人家的孩子來往又不多,蓮露感覺非常孤單。她像在舅舅家那樣爬上窗邊的椅子,看到的隻有眼前的桂樹和遠處的山影。她想念起弄堂裏小鬼們的嬉鬧聲,便自說自話地學著他們,用上海話叫喊,甚至說些粗話,自己咯咯笑了,又靜下來。蓮露很快還發現了母親的心思也不在她身上。繼父不在家的時候,蓮露下學回到家裏,經常到天黑也等不到母親回來。她就吃母親前一天買來的菠蘿麵包,或胡亂熱些剩飯剩菜吃下。小樓雖不大,天一黑下來,樓上樓下黑呼呼的一片,感覺非常■。樓下客廳裏那台當年平常人家罕見的■黑白電視是蓮露的最愛。她平時總會守著看到夜裏十點節目播完。可家裏一空,她連心愛的電視也不敢開,待天一黑就躲回樓上自己房間,鎖上門,開亮所有的燈,將收音機擰到最大音量,一做完不多的作業就上床睡覺,不是忍到實在不行了,她都不願出門去走廊盡頭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