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缽千家吃,孤身萬裏遊。
為求生死路,乞化度春秋。
竇氏道:“千家飯有米麥生熟不均,爛濕幹燥各別,吃在口中,有恁麼好處?少年孤身一個,東不著庵堂,西不著寺觀,飄蕩蕩似浮雲孤鶴一般,飽一餐,饑一日,有恁麼好快活?想起當初一時間差了念頭,拋撇了家屬,走了出家,就像我湘子一般行徑,隻怕如今也悔之晚矣!”湘子道:“小道並無悔心。隻為著要度兩位恩養的父母,故此暫離山洞,到這裏走一遭。”竇氏道:“你從那一山來的?”湘子道:“小道是從終南山來的。”竇氏問張千道:“天下有幾個終南山?”張千答道:“十五道三百五十八州府,隻有一個終南山。”竇氏又問湘子道:“你那山到我這裏有多少路程?”湘子道:“陸路有十萬八千七百八十五裏,還有三千裏水路不算。”竇氏道:“你走幾時才到這裏?”湘子道:“不瞞夫人說,小道今早已時在山上辭別了師父,午時就到長安。”竇氏笑道:“先生這般說,莫不是駕雲來的?”湘子道:“雲便不會駕,略略沾些霧露兒,故此來得快。”竇氏道:“先生既騰雲跨霧,往來霄漢之間,這一定是一位神仙了。”湘子道:“我頭頂泰山,腳踏大地,手托日月,腰搨青天,四壁上沒有遮攔,徒然怕無端漏泄。築基煉己,功行滿三千;降龍伏虎,不讓大羅仙。”竇氏道:“先生上姓?”湘子道:“姓卓名韋。”竇氏道:“先生,你既是從終南山來,我要問你一個消息。”湘子道:“夫人問什麼消息?”竇氏道:“數年前,有兩個道人將我侄兒拐上終南山去,至今沒有信息。不知他生死存亡,朝夕懸掛,所以要問先生一聲。”湘子道:“夫人侄兒叫恁麼名字?”竇氏道:“名喚韓湘,小字湘子。”湘子道:“山上是有兩個湘子,隻不知那一位是夫人的侄兒。”竇氏道:“他兩個約有多少年紀?”湘子道:“大湘子是海東敖來國長眉李大仙的徒弟,約有一千多歲了。”竇氏笑道:“先生錯說了,大湘子敢隻有一百歲。”湘子道:“小湘子是永平州昌黎縣人氏,山上鍾離師父、兩口先生的徒弟,還不滿三十歲。”竇氏道:“據先生所言,小湘子是我的侄兒了。可憐!可憐!我侄兒幾時才得回來?”湘子道:“我聽得他說不回來了。”竇氏道:“他身上衣服何如?日逐吃些恁麼物事?”湘子道:“那湘子效二皇聖父,身穿草衣,日餐樹葉,苦捱時光,像小道一般模樣。”竇氏哭道:“湘子兒,你在他鄉外郡,受這般淒涼苦楚,隻你自家知道,你叔父腰金衣紫,那一日不想著你來!”湘子道:“夫人不必啼哭,小道幾乎忘了,今早小道起身時節,小湘子曾央我寄有一封家信在此。”竇氏道:“謝天謝地,有了信息,就好著人去尋他了。先生,我侄兒書信如今在那裏?拿來我看,重重酬謝先生。”湘子假向腰間摸了一摸,道:“咳!小道因今日起得早了些,在那聚仙石上打個盹,倒失落了小湘子的家書,如何是好!”竇氏道:“我侄兒千難萬難,寄個家信,如何把來失落了?這可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的。”湘子想一想,道:“書信雖故失落,小湘子寫的時節,我曾見來,還記得在此,小道便念一遍與夫人聽罷。”竇氏道:“書是怎麼樣寫的?你快念來,省得我心裏像半空中吊桶,不上不落。”湘子道:“他寫的是《畫眉序》一首,夫人聽小道念來:
兒封母拆書,霜毫未染淚如珠。幼年間,遭不幸,父母雙徂。多虧叔嬸撫遺孤,養育我二八青春富。雖然娶妻房林氏蘆英,拋撇了去出家修行不顧。算將來六載有餘,煉丹砂碧天洞府。謹附書拜覆,嬸娘萬勿空憂慮,萬勿空憂慮!”
竇氏聽念書中說話,號啕大哭。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今朝忽聞湘子信,高堂老母愈悲啼。
這湘子見竇氏號啕大哭,便打動漁鼓簡板,唱一個《浪淘沙》道:
貧道乍離鄉,受盡了恓惶;拋妻恩愛撇爹娘,萬兩黃金都不愛,去躲無常。
竇氏道:“我看先生身上衣服也沒一件好的,甚是苦惱,沒要緊去出家。”湘子又唱道:身穿破衣裳,百納千行;手中持缽到門旁。上告夫人慈悲我,乞化齋糧,乞化齋糧。曹溪水茫茫,上至明堂;胎元十日體生香。身外有身真人現,怕甚無常,怕甚無常。竇氏見說,嗬嗬笑道:“這般一個艱難道人要化齋糧度日,兀自說嘴誇能。自古來有生必有死,就是佛也不免要涅槃,老君也不免要屍解,你怎麼躲得那‘無常’二字?”湘子道:“偏有小道躲得‘無常’。”竇氏道:“孔聖留下仁義禮智信,老君留下金木水火土,佛家留下生老病死苦。你且把佛家那五個字唱一個與我聽。”湘子輕敲漁鼓,緩拍簡板,唱《浪淘沙》道:
生我離娘胎,鐵樹花開,移幹就濕在娘懷。不是神天來庇佑,怎得成孩?
竇氏道:“人生在世,老來如何?”湘子唱道:
白發鬢邊催,漸漸猥衰,腰駝背曲步難移,耳聾不聽人言語,眼怕風吹。
竇氏道:“老來得病如何?”湘子唱道:
得病臥牙床,疼痛郎當,妻兒大小盡掠惶。曉夜不眠連叫苦,拜禱醫王。竇氏道:“死去如何?”湘子唱道:
人死好孤恓,撇下夫妻,頭南腳北手東西,萬兩黃金將不去,身埋土泥。竇氏道:“死去受苦如何?”湘子唱道:
死去見閻王,痛苦彷徨,兩行珠淚落胸膛。上告閻王慈悲我,放我還鄉。
又:
瓜子土中埋,長出花來,紅根綠葉紫花開。花兒受盡千般苦,苦有誰哀?
竇氏道:“卓先生,那浮世上光陰,你道如何?”湘子道:“浮世上急急忙忙,爭名奪利,皆為著一身衣食計,兒女火坑,牽纏逼迫,何日得個了期!古語雲:‘百歲光陰若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尋思起來,人有萬頃良田,日食一升米;房屋千間,夜眠七尺地。何苦把方寸來瞞昧天地,不肯修行,就是那夫妻子母恩愛也有散場的時節。徒然巴巴急急,替人作馬牛,有何益哉!”竇氏道:“卓先生,我侄兒不肯回來,我如今助你些盤纏,勞你捎一個信兒與他,叫他早早歸家,以免我們懸望。你肯捎去否?”湘子道:“書信替夫人捎去,盤纏小道卻用不著。”竇氏道:“你衣不遮身,食不充口,拿些盤纏去,也省得一路上抄化,為何用不著?”湘子道:“小道有詩一首,呈上夫人。”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