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忠聽見,嚇癡了半日,才說道:“這怎麼好哩?”秋鴻道:“我們去後,你也難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裏相會罷。”說畢去了。
進忠羞得置身無地,便打點行囊,去雇牲口,進來辭行,向侯老道:“外日親家所借之項,今親家初歸,恐一時不便,我明早就要動身,改日再來領罷。”
侯老也假意相留。次日早晨起身,辭了侯老夫婦,又來辭印月,印月不肯出見。過才是:
萬種恩情一旦分,陽台去作不歸雲。
於今妾麵羞君麵,獨倚薰籠拭淚痕。
進忠怏怏而別,對七官道:“兄可送我一程。”遂同上了牲口。心心念念,放不下可人。
行了一日,來到長店。那長店是個小去處,隻有三五家飯店,都下滿了,沒處宿。走到盡頭一家店內,有三間房,見一個戴方巾的人獨坐。進忠來對店家道:“那一個相公到占了三間房去,我也無多行李,你去說聲,叫他讓一間與我們住住。”店家上去說了,那人道:“可是公差?”店家道:“不是,是兩個客人。”
那人道:“不是公差,就請進來。”進忠便出來看看,搬行李進來,那人便叫家人收拾,讓出一間房來。進忠同七官上前,與那人見了禮,進忠道:“鬥膽驚動相公,得罪了。”那人道:“豈敢!旅邸之中何妨,請坐。”三人坐下。那人見七官生得清秀,遂將言語調他。進忠道:“七兄陪相公坐著,我就來。”遂出去買了些肴饌來,問店家道:“可有好酒賣?”店家道:“止有稀熬子,相公們未必用得慣。”進忠來問那人,那人道:“隨鄉入鄉罷。”進忠出來買了酒,分付店家置備,回來坐下問道:“請教相公貴處?尊姓?”
那人道:“賤姓陳,江西新喻人,在監。因這裏薊州道是舍親,特來看他。”又問了進忠並七官鄉貫姓名,對進忠道:“這侯兄是魏兄的甚麼人?”進忠道:“是舍親。”不一刻,店家擺上酒肴,陳監生謝擾過,三人共飲。那陳監生也是個風月中人,說到嫖賭上便津津有味,猜拳行令著實有趣,三人說做一個。
陳監生道:“我一向在京隻是頑耍。昨在薊州衙門裏住了二十多日,幾乎悶死了。不意這裏遇見二兄,豪爽之至,也是三生有幸,弟有個賤可在東院,也略通文墨,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進忠道:“東院裏哪一位?”
陳監生道:“是劉素馨,乃鴛鴦叩的妹子。”進忠道:“定是妙的了,非佳人不可配才子,鴛鴦叩已是極標致的,如今也將有三十歲了。當日見他時才成人,不覺已十五六年了。”三人暢飲至更深,抵足而睡。次日至密雲宿了。
七官要辭回去,陳監生堅留不放,進忠道:“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罷,家去也無事。”三人又上牲口,進得京城。進忠道:“尊寓在哪裏?”陳監生道:“在監前。”進忠道:“我們權別,明早再來奉候。”陳監生道:“小寓房子頗寬,且又潔淨,同到小寓住罷。”遂拉了去到下處,果然房屋寬大潔淨。早有家人在內,各人卸下行李,洗了臉,取飯來吃了。
陳監生道:“天色尚早,院中耍耍去。”叫了三匹馬來,著一個小廝跟隨。進了東院,到劉家門首下馬,進門來靜悄悄無人迎接,在廳上坐下一會,才有個丫頭出來,認得陳監生,進去了一會才出來,請進去到大姑娘房裏坐。
三人走到房中坐下,到也幃幕整齊,琴書瀟灑。丫頭捧茶來吃了,媽兒出來拜了,道:“陳相公來得快呀!”陳監生道:“約定了素娘,怎好爽信。素娘怎麼不見?”媽兒道:“他不在家。”陳監生道:“哪裏去了?”媽兒道:“周公子請去了。”陳監生道:“胡說!我原約他一個月,如今才二十四日,怎麼就叫人請去了?”媽兒道:“不好說得。”正在分辨,隻見來了一個姊妹上前拜見,看時,正是鴛鴦叩。雖然年紀過時,那一段豐神體態猶自大方。
拜罷坐下。陳監生道:“貴恙痊愈了?”鴛鴦叩道:“這幾日才略好些,尚未複原。”陳監生道:“我原約令妹一個月,怎麼就讓人請去了?”鴛鴦叩道:“周兵科的公子先請他,未曾去,就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差人押著,定要他,沒奈何隻得弄去了。”陳監生道:“去了幾日了?”鴛鴦叩道:“去了十多日,也快回來了。”陳監生大不悅意。進忠道:“既是不久就回,老兄也不必動怒,小酌何如?”陳監生道:“有甚情趣!”鴛鴦叩笑道:“舍妹暫時不在家就不坐了,此後難道再不相會麼?”陳監生被他說了,倒不好意思起身。進忠遂取了一兩銀子與媽兒備酒。鴛鴦叩叫丫頭鋪下絨氈,看了一會牙牌。
陳監生起身小解,隻見一個小廝,捧著兩個朱漆篾絲小盒兒往後走,陳監生趕上去揭開看時,底下一盒是幾個福橘同幾十個青果,上一盒是鮮花。
陳監生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廝道:“周大爺差來送與馨娘的。”陳監生讓他走過去,他便悄悄的隨他走。那小廝穿過夾道花架邊一個小門兒,那小廝輕敲了三下,裏麵便有人開門。陳監生走出來,也不提起,仍舊坐下看牌。少刻擺上酒來,飲了半日,陳監生推醉出席,閑步輕輕走過夾道,也向那小門上輕敲了三下,便有個丫頭來開門。開開門來,見是陳監生,倒吃了一驚。陳監生忙擠進去,轉過花架,見素馨獨坐焚香。素馨見了陳監生,便起身拜見,問道:“相公幾時來的?”陳監生道:“才到,就來看你。我原約你一月,今何負心若此?恭喜你如今有了貴公子了。”素馨道:“再莫說起,我原非得已。那人粗惡之至,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著人押著,定要來纏,不肯放我出去,終日如坐牢一般,你不要怪。”陳監生道:“我也不怪你,今日赦你,出去走走。”素馨道:“怕他有人來看見。”陳監生道:“不到別處去,到你姐姐房中飲一杯何如?”素馨不好推卻,隻得攜手出來。
鴛鴦叩見了,甚覺沒趣。素馨上前逐一拜見。看時果然生得甚美,但見他:
窄窄弓鞋雅淡妝,恍如神女下高唐。
膚爭瑞雪三分白,韻帶梅花一段香。
素馨拜罷坐下,鴛鴦叩道:“那人可來?”素馨道:“今日不來。”鴛鴦叩道:“世上也沒有似這樣粗俗的,全無半點斯文氣,請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
又不肯撒漫,就笑得死個人,說的話令人聽不得。“進忠道:”這樣人可是作孽。“陳監生道:”禁聲!莫惹他,可人兒怪!“素馨掩口而笑,起身奉了一巡酒,正開口要唱,忽聽得外麵一片嘈嚷之聲,俱各停杯起視,隻見丫頭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道:”不好了,周大爺帶人打進來了。“素馨忙往外走,隻見周逢春帶了十多個人打進來,竟奔素馨。素馨慌了,複跑進來。
進忠恃著力大,忙上前挺身遮住,素馨便躲到床後。兩個家人揪住陳監生就要打,進忠一聲大喝,上前拍開手,把那人放倒,讓陳監生同七官跑了。周逢春亂嚷,來尋素馨,因進忠力大擋住,人都不敢近身,眾人便亂打家夥。
鴛鴦叩忙上前分訴,被周逢春一把抓住雲鬟,一手揪住衣領,向外邊一摔,跌倒在花台邊。隻見他直挺挺的不動,眾人忙上前看時,隻見:
荊山玉損,滄海珠沉。血模糊額角皮開,聲斷續喉中痰湧。星眸緊閉,好似北溟龍女遇罡風;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初入定。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紅梅滿地橫。
媽兒、丫頭忙扶他起身,隻見一口氣不接,麵皮漸漸轉黃,嗚呼哀哉了。媽兒等叫起苦來,忙去叫了地方來,將周逢春並一行人都鎖了,帶上城去。正是:
饒君焰焰熏天勢,看爾忙忙怎得逃?
畢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後來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