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篇讓王第二十八》(1 / 2)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餘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糸希])。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餘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扌卷][扌卷]乎,後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大王亶(dan4)父居豳,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囗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囗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嚐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複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複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複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音xi1)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