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遙遠的你(2 / 2)

你的木匠手藝更是讓人讚歎不絕。家裏的門窗桌凳,哪一樣不是經你的手侍弄出來的呢?從材料到樣式,從裝配到油漆,你樣樣上心,彷佛這個家要曆經千百年的傳承下去。

有一段時間,你沒有去上海。於是,陸續有人上門請你打東西,有結婚用的家具,有裝點堂屋的櫃台,有老人歸西用的棺材。每天,我放學回家,總看見你聚精會神地在院子裏左右忙碌,耳朵上夾著鉛筆,目光淩厲。墨線印在木材上,刨花灑了一地,風過處,沙沙作響,你就像驍勇的將領,沉穩中不失堅毅與果敢。

我將這一切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有時,利用清掃刨花的機會,我仔細端詳那些清亮精巧的造型,恰好被你碰見,於是你訕笑著借題發揮——怎麼,想學木匠手藝了?要不,就不上學了。我一肚子的羞怯,躲瘟神似的跑開。

讀初中時,我曾多次向你索要一個書櫥。你忙了幾年也沒有完成我的心願,等我離家在外讀書時,你這才從集鎮買來一個舊書櫥。多少次,我覺得不公,你精心打造了那麼多的家具,為何自家卻不能享用?等我上大學需要錢時,媽告訴我,要是那時候忙著給家裏打東西,哪有時間賺錢?

我有些懂了,卻依然對你心存芥蒂。

父親,你想過我嗎?

你可曾聽見我的哭泣?你離開那天是正月初三,媽後來總是含著淚說,上旬走的人會受罪。我剛想打斷她,她又說,土地廟那裏的旗杆上的繩沒有解,你爸爸會不會被捆著不讓走?我的淚眼無聲地往下掉。

我沒能見你最後一麵,母親在你身邊,你也沒有對她說什麼,因為,根本上,你不知道自己走得這麼倉促。安葬結束後,我回小城新居,這裏到處都是你的氣息。你的衣服掛在衣櫥裏,你的鞋子放在陽台上,你為我準備的工具箱放在廚房的櫃子裏。我原以為,自己會比媽堅強,可是,當我觸摸這些物品時,竟嚎啕大哭起來。

想念真的可以穿越生與死嗎?媽這幾天總說夢見你,還擔心你在黃泉路上受罪,每天早晚供飯時忍不住還是掉眼淚。你知不知道?

遲來的祝福你收到了嗎?從常州歸來的三叔、四叔已經到你的新墳上燒了紙錢,與我相好的同事也給我寬慰。想你的時候,我還是偷偷哭泣。明知哭泣無用,卻無法釋然,隻因,你是我的天。沒有了你,世界一片荒蕪。

你走之後,我和媽圍繞著你說起很多往事。你淒苦的身世,你辛勞的付出,你在上海辛酸的遭遇,你被病痛折磨的痛苦……每一條,媽都反複念叨著。我握緊媽的手,靜靜地聽,仿佛你從未離開。

下葬那天,所有的人都走後,墳地又安靜起來。突然,想陪你坐一會兒,陪你說說話,彌補我們父子長久以來不曾交心說過的話。新墳還沒有立碑,離開時,我回望墓地,這裏是你長眠的所在,你的五官七竅我都認領清楚。如果有來世,我仍做你的兒子。那時候,我再也不會錯失表達的機會。

父親,你想過我嗎?

你可曾感知我的想念?我為你哭紅了雙眼,我為你跪到膝蓋流血,我為你戴孝祈禱。是否,你在陰冷的另一個世界也在惦念著我和媽?

書上說,死隻是天地間的一次遠遊?當真如此,此刻的你,行進在怎樣的途上——黑的夜,冷的雨,看不到盡頭的路。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不曾留下,對至親的人,也如此吝嗇。連行囊也來不及整理,媽記得之前你在醫院裏說要將那隻黑色的旅行包和衣物一起燒掉,可又就擔心你拿著太累。

我已離家回學校上班,媽在家陪你。頭七那天,她為你包了餃子,青菜豆腐餡。你常說,青菜豆腐保平安。還有,我和媽商量好了,等到六七的時候,為你放一場焰口。無論如何,請記得要回來看戲。那一晚的燈火是世上親人的無限情誼,帶著這些火光,你便再也不會感到孤獨和寒冷。

父親,讓我在這料峭的夜,輕輕地喚你一聲。就放下那些牽掛吧,還有那些久積的辛酸,你隻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跡,好讓我來尋你時,不會走岔。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