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小批判”,就現代文學這一領域而言,或許已到批判之極致,同齡人中就學識、才氣、銳氣而論出其右者少矣。作者將此專業的批判力度發揮到盡善盡美,故其呈現出來的問題,不僅是其個人的問題,亦是此專業的問題。現代文學的批判無論如何隻是“小批判”,文學批評家隻是“擲出小石子”的人,況且石子亦不擲,或擲亦擲不準者大有人在。作者對“為文學而文學”的觀念深惡痛絕,對一心一意隻鑽研文本的新批評理論亦時常反思。文學研究中存在的問題,是不是證明了我們的文學觀念出了問題?中國現代文學,無論經過多少次斷裂,經過多少次更新,經過多次折騰,經過多少次重新起源,總會承認《詩經》是中國文學的起源吧。可是《詩經》除了國風之外,尚有小雅、大雅和頌。《詩經》中有上出之路,國風可以一路往上走。今天何以我們隻在國風以下的層次打轉,這個梯子為什麼斷掉了?何以現代文學的批判隻能做到“小批判”,何以文學批評家隻是擲小石子者?我們都須捫心自問。
無論如何,作者曾“遙想18世紀末19世紀初,黑格爾、康德諸哲人多少閎放”,康德三“大”批判,一時吸引了多少少有誌青年,甚至連美男作家的男主角床頭也要放一本。作者有此遙想,“小批判集”其實已經不小,作者之“小”批判蓋小主題也,其用心與黑格爾、康德諸哲人之“大”批判一也。作者序言先“立乎其大”,有此氣魄,小批判就不再隻是小批判。好在來日方長,或許有朝一日,作者亦可“前既見古人,後也可望來者,所以心無旁騖,元氣淋漓,一出手就是‘絕作’”,那時,作者或許將其書名之為“大批判”,且有三本,亦未可知。
魯迅固然不斷地擲出石子,亮出匕首,痛快淋漓。可是魯迅身上有多少積澱,十年古碑方抄出一個魯迅。學魯迅若不學其背後的積澱,若不在魯迅用力之處用力,學魯迅隻會變成憤青。欲學魯迅,須先離開魯迅,如此或許可以接近魯迅。九十年代,郜元寶先生剛“半路出家”到現代文學時,其背後站了一個大哲人,叫海德格爾;寫完《魯迅六講》後作者背後的海德格爾被魯迅擠走(其實擠是擠不走的,海德格爾還在那裏);之後又擠上一本偉大的書,叫《聖經》;現在又擠上一個知堂。欲理解作者,我們亦須理解這些站在其背後的人。欲學作者的“小批判”,亦須從其所學處入手。
順便說一句,郜元寶先生這些年“為人”越來越正派,“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但“為文”越來越放蕩,真是汪洋恣肆,行於當所行,止於不得不止,愈有“吾家”魯迅之風。《小批判集》即可見證。然須知:文章越作越好,是境界越來越高之征,文章功夫在文章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