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微微一笑。
那被風獨影枕著腿睡覺的人正是當朝皇帝東始修。雖是坐在地上,卻依然讓人感覺到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披著長袍,散著頭發,像個不愁溫飽而窩居在家的閑漢,隻是周身一股凜然氣勢迫人眉睫,讓人無法將之視為閑漢。他這會一手勾一縷風獨影的長發把玩著,一手翻看著折子,見六人進來,抬抬下巴指指地上那幾堆折子,道:“一人一堆。”
鋪著赤色軟毯的地麵上,除了擺有幾張置著茶果點心美酒的矮幾以及一些散亂的軟墊外,便全是折子了。
“我就知道,被大哥叫來定沒好事!”最先叫起來的是南片月,他是八人中最小的弟弟,盡管已二十一歲了,可因為長著一張圓圓可喜的娃娃臉,所以他看起來依舊像個少年。這刻他看著那一堆堆的折子,把娃娃臉皺成一張苦瓜臉,“為什麼搬出了皇宮還要看這些東西?”
批閱奏折,那是皇帝才做的,也隻能是皇帝做的,可他們的大哥顯然是個異類,做什麼事都要拖著他們兄弟一起。從當年他們八人同住皇宮時起,便日日被大哥拖著一塊兒看折子,經常是看到半夜三更的,無人能偷懶。而他之所以那麼想搬出皇宮,原因之一便是不想再批折子,隻是沒想到搬出了後,他們幾兄弟也還是經常被叫來這淩霄殿。淩霄殿除卻他們八人能自由出入外,任何臣子、妃嬪都不得入內,便是侍候的宮人、內侍,未得宣召亦不得近前。而每每他們被傳到淩霄殿,人人隻道他們八人正在“商議國事”,卻無人知曉他們幾兄弟是被壓迫著操勞“皇帝的份內事”。
“你嚷什麼,哪回被叫來淩霄殿能幸免的。”寧靜遠頗是認命的歎一口氣,然後用他那雙似乎永遠都帶著笑意的眼睛一掃,趕緊了在一堆看起來份數要略少一點的折子前坐下,這種苦活,能少一點是一點。
寧靜遠坐下時,南片月正跳到那堆折子前,眼見著慢了一步,又鑒於“三哥是僅次於四哥後不可得罪之人”的教訓之上,他隻得另挑一堆坐下,口裏卻還是不忘嘟囔一句:“一點都沒兄長的樣子,都不會先讓弟弟挑。”
寧靜遠隻當沒有聽到,手一抖展開折子,那抖開的響聲令南片月腦後汗毛豎起,於是不再說話,乖乖的撿起一本折子,眼睛卻骨碌碌地窺著其他兄長,想看是否有機可乘。
那邊皇逖、白意馬並無多言,已各自坐在一堆折子上認真的批閱起來。
華荊台也坐在一堆折子前,卻不忘提醒東始修:“大哥,這可不是我份內之事,替你看完這些,那這月的俸祿得多加一百石。”他穿著一身金衣,發束金冠,臂套金環,以至他身形稍一動便有金光閃耀,晃得人眼都睜不開。
聽了他的話東始修不置一言,倒是寧靜遠好心地提醒弟弟:“六弟,你這一身的金光可是讓禦史台的那些人盯好久了呢。”
華荊台一聽頓想起那些釘在身上的帶刺的目光,不由指著豐極:“明明四哥腰上那塊玉佩抵我十身行頭都有餘,可那些個禦史為何就認定了我是貪官,時刻盯緊了我?”
寧靜遠搖頭:“虧你一向自認精明,可這麼簡單的道理竟會想不明白。”
“還請三哥指教。”華荊台甚是誠懇的拱手。
於是寧靜遠以一種悠長的聲調歎息的語氣向弟弟傳道授業:“世人向來以姿色的高低定人品的高下。”
南片月很響亮地“噗哧!”一聲,然後又裝模作樣的趕忙捂嘴,眼珠子在折子與豐極間遊移。
“噢!”華荊台作恍然大悟狀,然後大度的揮了揮手,“那我隻能服氣了。”
而豐極卻好似沒聽到這些話一樣,他撿著折子隨手翻一下,接著便放下,如此這般,片刻工夫便將一堆的折子分成了幾個小堆,然後他將這幾小堆折子一一抱到幾個兄弟跟前:“二哥,這些都是武官上的折子;三哥,這些是官員升遷任免的你斟酌吧;五弟,這些刑案是你解廌府的;六弟,這些是請求減免賦稅的;八弟,太常府祭祀事宜你也學學。”於是乎,他的那堆折子便如此分派幹淨了。
對於折子又有添加,皇逖隻管看著批著,沒什麼反應;白意馬也隻是搖搖頭笑了笑便作罷;寧靜遠抬眸看著弟弟,開口之前,卻看到了弟弟眼中“下次巡視換你”那赤裸裸的威脅,權衡過後,覺得比之數月的舟車勞頓,看幾份折子要輕鬆得多,於是不語;華荊台則更簡單了,直接道:“四哥,你種出的那墨雪牡丹我要一株。”他這要求,在座之人無不露出了然神色。那稀世奇花全天下就豐極府上有,他要了去,定會拿去換出千金來。
“財奴。”南片月小聲嘀咕。
“是財神將軍!”華荊台頭也不抬的更正。
南片月瞄了瞄他那一身的金光,決定不與之辯論,而轉頭對豐極道: “四哥,明明是一人一堆!”
“兄長有事,弟弟服其勞。”豐極笑得極是溫柔和煦。
南片月被這過分溫柔的笑臉嚇得心肝兒顫了顫,但還是不甘的問道:“那你怎麼不幫二哥、三哥?”
“弟弟有事,兄長服其勞。”豐極答得理所當然的。
“我就是弟弟!而且是最小的弟弟!”南片月特意加重“弟弟”兩字。
“兄長有事,弟弟服其勞。”豐極很是坦然的重複前言。
南片月瞪目結舌。
他很想嚷叫:四哥你就是個兩麵派!
他還想大叫:真該叫天下人來看看他們眼中完美無缺的大東第一人私底下是如何的厚顏無恥的欺壓兄弟!
當然,這些話他隻敢在肚子裏嚷叫。
他這會隻是萬般委屈的望向東始修:“大哥,你就不管管?”
“我很公平地分成六份了。”東始修不緊不慢地翻著自己手中的折子。言下之意即你們六人負責批完就行,至於誰看誰不看他是不管的。
“那為什麼七姐就可以不看?”南片月看著睡得香甜的風獨影很是不平。
可東始修的回答卻令他更加鬱悶。
“妹妹才一個,自然要好好寵著。弟弟這麼多,累死一個,還有好幾個。”
說完了,東始修還抬手撫了撫風獨影的發鬢,一幅慈愛兄長的模樣。
“嗚嗚嗚……”南片月頓掩臉悲泣,“我要割袍斷義……明明我才是最小的嘛,為什麼沒人疼我,嗚嗚嗚……你們一個個就隻會欺我年紀小打不過你們……嗚嗚嗚……都沒一個人關心我……”
殿中幾人紋絲不動,如未有聞,隻有白意馬轉頭無奈地看著八弟,雖然明明知道袖子底下的那張臉上肯定沒有半滴眼淚,可還是忍不住說:“八弟,五哥幫你分擔些。”麵貌斯文的白意馬在八人中排行第五,也是性格各異的八人中最為溫厚的。
果然,南片月立馬放下手,笑開了一張娃娃臉:“還是五哥最好了。”說著趕忙把麵前的折子全往白意馬跟前搬,最後意思一下的留了一份在手,歪在一旁懶洋洋的翻看著,打定主意等兄長們全批完了他才揮朱筆。
“小八,聽說你看上了某酒坊賣酒的姑娘。”冷不防寧靜遠忽然道。
南片月聞言頓坐正了身子瞪圓了眼睛:“三哥想幹麼?”
他那模樣很像那被踩著了尾巴的貓,豎起了全身的毛,防備的看著周圍的人。
其實也怪不得他如此。
鑒於幾位兄長的親事,他認定了那些出身高貴的長相美麗的名門閨秀都是些不好相處的人,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娶個平常女子為妻,而且還不要托媒人說親,要自己去相。隻是……在他剛對某家女子有些上心時,他的幾位兄長們便全都以“替八弟把關”的名目跑去圍看,結果可想而知,這些故意顯擺的大將軍把那些個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個再也不與他往來,都言“不敢高攀”。所以這次,他一直悄悄的,就怕又被幾位兄長給破壞了,隻是……看來還是沒瞞過耳目最靈的三哥。
“不幹麼。”寧靜遠閑閑道,“我就是想,你這潑皮耍賴的模樣若給那位姑娘看到了,不知人家還敢不敢嫁。”
“哼哼,什麼潑皮耍賴,我明明是乖巧可愛。”南片月的臉皮向來是八人中最厚的。
“啪!”他的話一完,頭上便被華荊台砸上一份折子,“小八,我實在忍不住想抽你,你也別怪我。”這個弟弟明明都二十出頭的大男人了,卻老是頂著一張娃娃臉裝嫩賣傻,臉皮厚得近乎無恥。
南片月嘴一癟,又想來場哭鬧,那邊廂風獨影翻了個身,於是東始修手一揚,一份折子貼在南片月嘴皮上。
“做事,睡覺。”他喝叱一聲。
南片月眼珠子滴溜一圈,想想吵醒了風獨影的後果,又看看一旁斜倚案幾,閉著眼睛,貌似悠閑品茗的豐極,決定暫時見好就收,於是把手中折子朱筆一揮,抱頭睡去了。
大殿中一時靜悄悄的,隻有折子翻動聲,朱筆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