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天下(1 / 3)

天下之方與道術之本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1]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2]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3]“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4]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5]不離於精,謂之神人。[6]不離於真,謂之至人。[7]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8]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9]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10]

古之人其備乎![11]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12]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13]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14]《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15]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16]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17]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18]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19]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20]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4]

【注釋】

[1]方術:指局限於某一領域的學說,即一偏之理。皆以其有為不可加:都認為他們的學問所包括的道理已經到了極致。

[2]道術:指探討天地萬物本原的學說,即普遍存在的天道。[3]神、明:智慧。[4]一:道。

[5]宗:根本,指道。天人:與下文“神人”、“至人”、“聖人”同義,均指得道之人。[6]精:神,神明。[7]真:自然的天性。

[8]天、德、道:均指道。兆:征兆,這裏指預知。[9]薰然:溫和慈愛的樣子。君子:具有儒家理想人格的人物。

[10]以法為分:以法度來區分事物。以名為表:以名號來標明事物的內涵。以參為驗:參對各方麵的情況以作為驗證。以稽為決:深入考察各種情況以做出決定。其數一二三四是也:它們就會像一二三四這樣清楚明了。齒:排列順序。以事為常:以各有職事為慣常。蕃息:繁殖。畜藏:儲藏。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此句當作“以蕃息畜藏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養”,有以,有所。

[11]備:具備大道。

[12]配:合。醇:與“準”同,取法。本數:指大道。末度:指禮製法度。六通四辟:指天地之間無不通達,六,六合;四,四維。其運無乎不在:指道的運行無所不在。

[13]數度:即上文所說的“末度”,禮製法度。舊法:古代的法規。[14]鄒魯之士搢紳先生:指魯國的儒生。

[15]道:通。一說“《詩》以道誌……《春秋》以道名分”此段文字為注文摻入。[16]數:指道術的具體學說。設:施用。

[17]多:當為“各”字。一察:一際,一邊,一隅。好:喜歡,偏愛。[18]該:兼備。一曲之士:懂得一偏之理的人。

[19]判:分,離析。察:與“殺”通,割離,分裂。古人之全:存在古人身上的大道的全貌。稱:符合。

[20]內聖外王之道:在內用以修身,在外用以經世的學說。鬱:積壓,鬱積。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天下的人各自做他想做的事,自以為得道。

[21]必不合:指一定不符合大道。[22]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均指道。裂:分割,割裂。

墨翟、禽滑釐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1]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2]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3]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4]

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5]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6]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7]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8]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9]

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10]禹親自操稾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11]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12]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裏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13]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14]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15]

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16]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17]亂之上也,治之下也。[18]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19]才士也夫![20]

【注釋】

[1]侈:奢侈。靡:靡麗。暉:明,這裏指誇耀。矯:矯正,磨礪。[2]墨翟:姓墨,名翟,宋國人,稍後於孔子,創立墨家學說,主張節儉、非樂、非攻、尚賢、尚同,有《墨子》一書流傳於世,為墨翟及其後學所作。禽滑釐:姓禽,字滑釐,初學於子夏,後改投墨翟門下。說:與“悅”同。大循:即“太順”,太甚。為之大過,已之大循:指墨家一派的做法太過分,對人的自然欲望克製得過了頭。

[3]《非樂》《節用》:《墨子》中的兩篇文章。[4]其道不怒:指克製自己而不遷怒於他人他物。不異:《墨子》中有《尚同》篇。

[5]《鹹池》《大章》《大韶》《大夏》《大濩》《武》:都是古代的音樂。辟雍:古代帝王處理政事、分封諸侯的地方。[6]儀:一定的準則。再:二。

[7]敗:壞。未敗墨子道:指“我”這樣說並不是要毀壞墨子的學說。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指理當唱歌的時候不讓唱歌,理當哭泣的時候不讓哭泣,理當快樂的時候不讓快樂。是果類乎:這樣果真像樣嗎?[8]其生也勤:在世的時候勤苦。其死也薄:死後又被簡單埋葬。大觳(què):太苛刻。反:逆,違背。不堪:不能忍受。

[9]離:背離。王:王道。[10]湮:堵塞。名山:當作“名川”,大川。支川:支流。

[11]稾:當作“橐”,用來裝土的袋子。耜:挖土的工具。九:與“鳩”同,聚集。雜:集。甚雨:與“湛雨”同,淫雨,暴雨。置:設立。

[12]裘褐:粗布衣服。跂(qí):木屐。蹻(qiāo):草鞋。

[13]相裏勤:姓相裏,名勤,為南方墨家的首領,即《韓非子·顯學》所稱的“相裏氏之墨”。五侯:人名,姓五,五與“伍”同。苦獲、已齒:人名,為墨家學派中的重要人物。鄧陵子:人名,墨家中的重要人物,即《韓非子·顯學》中所稱的“鄧陵氏之墨”。倍:與“背”同。倍譎:背離,不同。相謂別墨:互相稱對方為別家之墨。

[14]堅白同異之辯:堅白、同異是當時辯論的流行主題,這裏借指詭辯。訾(zǐ):詆毀。觭偶:即“奇偶”,獨倡為“奇”,互辯為“偶”。不仵(wǔ):不同,不合。應:應答,這裏指辯論。[15]巨子:墨家的首領稱為“巨子”,又作“钜子”。屍:主。

[16]此句言墨翟、禽滑釐的用意在於救世,這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他們過於勤勞、節儉,並要求其他人與他們一樣,這就過分了。[17]進:超過,超越。

[18]此句言墨家學說亂世的罪責大,治人的功勞少。[19]真:確實。好:品格端正,美好。舍:放棄。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指如果追求將自己的學說用於治理天下而不能,即使終身憔悴勞苦也不放棄。

[20]才士:有才能的人。

宋鈃、尹文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1]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2]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3]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4]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5]

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5]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7]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日夜不休,[8]曰:“我必得活哉!”[9]圖傲乎救世之士哉![10]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11]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