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明夫邊說邊向門外退去,轉眼間不見了。

林夕夢關上門,坐下來。今天已經星期五,即便樊田夫今晚連夜趕回來,離下周一隻有兩天時間。像紅星這樣的小企業,要在兩天之內拿出十萬元錢,無異於逼迫一個老弱病殘去攀登喜馬拉雅山主峰。

然而,不去攀登又有什麼辦法?

突然,電話鈴響,她趕快去接。

“喂,哪一位?”

“林經理?我正要找您,是我,宋會計。”

“宋……宋會計,我也要找您。”

“您找我?什麼事?”

林夕夢控製著自己,說:“您先說吧,宋會計。”

“今天下午工行來一個電話,說咱們出現二千三百元空頭支票,讓明天下午五點前必須補上,否則罰款。您說怎麼辦?”

“中行賬上還有多少?”

“二百一十元。”

“我們還有哪些賬戶?”

“再沒有了,就開這兩個賬戶。”

“哦。”

“另外,工程部今天送上一份購料單,注明這些材料明天必須買進來,如果買不進來,工地就停工待料了。林經理,您說怎麼辦?”

林夕夢咬了下嘴角,說:“宋會計,明天再說吧。”

放下電話,她跌坐在椅子裏。

一年來,她數不清為這個企業借過多少次錢,多到幾萬,少到幾千,甚至幾百。林晨爽開玩笑說她可以開一個借錢公司了。可是,如果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當初她並不知道樊田夫是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憑高息貸款創辦公司。企業最初一點盈利,僅夠維持日常辦公開支,稍有盈餘,都還了債。由於一直沒有接到大工程,資金一直緊張得沒有喘氣工夫,往往是拆東牆補西牆,僅借錢一項工作就時常弄得她疲憊不堪,使她嚐盡借錢這滋味。在這個社會裏,什麼事情都可以請朋友幫忙,跳槽,晉升,離婚,出國,甚至考大學,找情人,但隻有一件事萬萬不可輕易開口,那就是借錢。這實在是一件令雙方尷尬的事情。

林夕夢第一次曉得錢有多麼重要,是在梧桐師範讀書時,從楊曼君那裏知道的。那一次她問楊曼君想不想家。這一問,楊曼君那雙溫柔卻又分明充滿智慧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她,好久才說:“能不嗎?”楊曼君的眼睛有點濕潤。從窗戶透出來的橘色燈光,照著她那張瘦小而平凡的臉。林夕夢奇怪地問:“那你怎麼一次都不回去?”楊曼君咬了咬唇角,許久,說,“沒有錢。”林夕夢目瞪口呆:沒有錢買車票?這可能嗎?然而,隨著楊曼君的敘述,她終於完全相信了。楊曼君長到這麼大從來還沒見過火車。父母都已年老,失去勞動能力,加上最近這幾年父親生病,長年臥床不起,日子更不好過。兩個姐姐早已出嫁,連孩子都已經有楊曼君這麼大。兩個大哥結婚後也已另立門戶。小哥眼看春節就結婚,但至今籌集不起彩禮錢,父母愁得整天唉聲歎氣。當民辦教師的小哥,更是一籌莫展。她從小因為自己長得醜而自卑,但貧窮的日子又使她從小就很要強,在學校裏一直是班委幹部,三好學生。

“咱現在不是每個月發二十五快錢助學金嗎?我已經積攢了三個月的,等放寒假時就有一百塊了,我打算回家給我小哥,幫他結婚用。”楊曼君說。

林夕夢眼睛也濕潤了。在橘色燈光輝映下,楊曼君那張瘦小而平凡的臉變得越來越美麗,越來越莊重。楊曼君整個形象在她心裏也變得越來越崇高,越來越偉大。她一夜沒有睡好,想到自己從小不知道憂慮的生活,想到自己從來不曉得錢從哪裏來和它有多麼重要,想到每次回家都有父親派的車接送,想到回到家後那歡樂熱烈的家宴,以及家宴上那豐盛的美味佳肴、醇酒芳香……第二天早晨,林夕夢把自己身邊所有零花錢找出來,數了數有七十塊三毛五分錢,全部送給楊曼君。她是想讓楊曼君在元旦放三天假時,回家看望日夜想念的父母。

楊曼君接受時一句話也沒說,隻用那雙含著眼淚、溫柔卻又分明充滿智慧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她。那種神態是意外,還是歡喜?是感謝,還是不安?林夕夢不曉得,但卻令她終生難忘。

樊田夫接到電話後,立刻放下手頭的所有事情趕了回來,回來時已是周六上午九點,他和林夕夢關上門研究該從何處下手。研究來,研究去,唯一的辦法,是一點一點地去向親戚朋友們借。

兩個人立刻分頭行動了。

林夕夢先去找魏珂。她一直想告訴魏珂自己已愛上樊田夫,一直沒有勇氣。她多麼渴望魏珂會祝福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