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話趕話(2 / 2)

1.登山家愛德華·希拉裏在遺囑中寫道:“把我的骨灰放到家鄉的海裏,它們會被浪頭卷到岸上。”

有意味。愛德華向往的家鄉的土地(岸),可為什麼要把骨灰放進海裏呢?是為了被漲潮的海水推上岸嗎?直接埋到岸上豈不更如意?我推想愛德華爵士雖為登山家,最向往的還是大海。那麼,他為什麼不去航海而要登山呢?這是一個謎。人生沒有什麼“為什麼”。許多人做的事以及做得非常好的事,都不是他最喜歡做的事。

愛德華向往海,身後終於全身心投入大海。在這個大願望裏麵還藏一個小願望,盼望委身故鄉大地,於是有了這麼一個詩意的遺囑。人生的矛盾無處不在,即使骨灰——這種近於無的“有”——也要分出幾個念頭在上麵。他的骨灰後來被撒進故鄉的海裏,有沒有一些粉末被推到岸上,誰也不知道。我覺得應該有一些骨灰隨浪拍在岸上,滲進泥土。

2.徐悲鴻為蔣碧薇畫過一套12生肖圖,答應給別人再畫一套,終於沒畫出來。徐的生肖圖世上隻留一套。

對好的藝術家可以這樣理解:他所有作品都具有唯一性,不是他不想重複自己,是重複不了。這不見得是藝術家所希望的,藝術家還有可能為此痛苦,但事情如此。

成批造畫是畫匠的工作,題材、手法、大小尺寸都一樣。畫匠怕創新,一創新就不會畫,露餡了。畫家號稱自己是創新家,其實哪有那麼多新可供他創。看他的畫藝純熟(而非純青),就知道腕下沒有新東西。眼下的國畫界,大部分人都在重複自己。

徐悲鴻畫不出第二套生肖圖,還可以理解為女人生孩子,哪一年生哪一個,定好了的,變不了。有的藝術家以為自己的作品越往後越妙,不一定。生了8個孩子,好看的可能還是老大。“時不我待”這句話對藝術家最準確不過。生孩子,生一個沒生好,生第二個也彌補不了前一個的缺陷。

用作品衡量藝術家的生命價值近於嚇人。創作一輩子,有價值的可能隻是薄薄的幾筆畫留在宣紙上。可能是一本小書或幾百、幾千、幾萬個字,或詩或文印在白紙上。也可能是幾個旋律,甚至是幾小節樂思留在別人耳邊。這也是一輩子啊!

1.歌唱家李穀一的女兒在電視上說,她小的時候不喜歡媽媽的職業,“家裏來好多陌生人,進屋就唱”。

進屋就唱,這是何等喜人的情形。家裏人嫌煩,可是,上哪兒找這麼有趣的情景呢?我覺得這算得上大幽默。上李穀一家請教的人如果不唱,失去了登門的價值。而唱,確實有一點點唐突,這裏不是劇場。我想象那些忐忑的學生們,八方輾轉進入李府,為節約李老師時間,登門就得啟喉歌唱了。不這樣,怎能得到指導呢?求教詩藝的學生拿詩稿給詩人看,求畫藝的拿畫給畫家看,我覺得“進屋就唱”最好,真是親密無間。

2.我跑步的百鳥公園見有一幫愛鳥的老漢。遛鳥的是一撥兒,聽小鳥唱歌的是另一撥兒,還有把鳥兒訓練成警犬的。一回,我看水泥台高座上放一敞門的鳥籠子,心想,小鳥逃了吧?近前看,有東西紮我腿。低頭,見一灰鳥邊助跑邊啄我腿肚子。挺遠的樹林裏傳來老漢低沉的笑聲,老漢說,小鳥看你瞧它籠子不願意了,攆你。我說,這個鳥快變成警犬了。老漢回答,它的名字就叫警犬。

還有一個老漢,不教小鳥唱歌講話,教它跳舞,介乎芭蕾舞與拉丁舞之間的鳥舞。這個鳥我叫不上名來,通綠,翅膀黃色。老漢吹葫蘆絲,《天鵝湖》之《四小天鵝》。小鳥在籠裏的橫杆碎步左移,伸左翅;碎步右移,伸右翅,態度認真。老漢吹《當兵的人》,小鳥緩寬翅,雙爪輪流踩踏,如原地踏步。它知道這是進行曲,2/4拍。最逗的是,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小鳥兒撲棱翅,翅膀前攏,跟打拍子一樣。我身邊一個人樂壞了,說這鳥成精了,比人還精,不進遼寧歌舞團都白瞎了。

3.教我太極拳的老師批評我打拳沒力量。我攢上勁兒再打,他說那不是力量,是架子,讓我放下架子。我放下架子,身上如糖稀一般,真就沒了力量。

老師說,做單杠引體向上、支雙杠、摔跤,用的都是蠻勁而不是力量。我問力量是什麼?他說力量是從心裏抽出來的絲,永遠不斷頭,綿綿無盡。世上最有力量的不是老虎、獅子,是蠶和蜘蛛。蜘蛛的絲比同等粗細的鋼絲還結實。

他還說,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力量,但要練出體外不容易。你的心像蜘蛛那麼靜的時候,力量才出來。後來,我打拳時心裏想的全是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