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蜚語(2 / 2)

在“二街堂”前,有花園一片,為我鍾愛。在都市,能和植物住在一起的機緣太珍貴了。我居二樓,一棵碧桃樹橫枝迎迓,綠盈我窗,並將枝葉昂首三樓。碧桃樹肩下,是幾株堅挺的鬆樹,鬆樹腳下榆樹牆蔓延。它們就在我的窗前,被我引為三五好友,共度時光。

去年天冷時,吾妻在南窗置一簾,與床罩枕套一路色調,銀灰繡花,隱隱有地主富農氣,或道土氣。這樣,屋裏增加了什麼,也似隔絕了什麼。越幾日,妻子陳虹摘去窗簾不複掛焉。問,說見不到窗外的樹了。我與她握手良久,說真是同誌呀。

窗簾擋住樹影,又妨礙了天光,不足一掛。它斷絕了我與朋友的來往。窗台有花草幾盆,那是我與樹們的聯絡員。有時,我從外地回來,深夜至家。吃、喝、與家人問訊畢,躺在床上,一眼便看到了窗外的樹:姿態依舊,真是老朋友相見。我相信它們在窗外也看到了我。我雖微不足道、無枝無葉、碌碌奔走,但畢竟是它們的鄰居。我看到樹的時候,心裏總想:你哪兒也沒去嗬?

樹們,哪兒也未去,也不屑去別的地方謀生或謀食。秋夜是樹最美的情景,葉子俱去,幹淨伸展於星星的分布之中。這種美態不能以丹青狀之,也不能為書法描摹。秋天的夜空本來明澈,若有月光依來,樹們在靜溫中極盡溫婉勁節的氣韻,比月下舞劍之人好看得多。

我的心態如一個土包財主,即每夜逡巡倉房馬圈,不放心所有權的人。夜闌,讀過書又飲完酒,看妻女睡去,看冰箱彩電都在,上床前,再睹窗外的樹,心便安了。

在冬天懷念雷聲,是不是有些不道德呢?我指的不是道德本身,而是一種感受。因為這是冬天,北方從不下雨,打雷幹嗎?藐予小子,在冬天揣摩雷聲雲雲,仿佛攻擊老天爺的短處。譬如在寒冬臘月,一個正在咽氣的垂死者,突然眼睛一亮,說:“我要吃杏!”冬天哪來的杏呀?他的家人隻好哭喪著臉出去找杏,轉一圈兒回來,慚言由於無能而找不到杏。垂死者示意不必為難,不過說說而已。

我曾在目前的冬夜思想過雷聲,冬夜太靜了。窗外的星夜連雲彩也沒有,冬天之少雲,如人之脫發,雖然光潔明淨,也還缺少蓊鬱的生氣。街上老有汽車輾來輾去的噪聲,一種猥瑣的雜音,遠不及雷聲幹脆。

但我還是不希望冬天打雷,人們經不起這樣的驚嚇。沈陽已立法,不許居民燃放鞭炮。交通崗的喇叭每天廣播一篇起承轉合的官府文告“雖然對烘托喜慶氣氛起到了一定作用,但……”。但有人還在放鞭炮,目的隻在禁令實施之前過一過手癮或耳癮。雷聲當然不是可以禁止的,老天爺也不隨便放雷。說實話,我對暴風雨中的驚雷很有些敬懼。盡管害怕,但不敢說此雷有什麼不好。科學認為人不宜在60分貝~70分貝的環境下工作,但雷聲是多少分貝呢?“哢嚓”一聲,閃電將黑雲一分為二,雷來了。人們形容雷是“霹靂”,可不霹靂咋的,天下為之一震。我近年喜歡讀關於雷的資料,這種“喜歡”不是愛好,也出於敬懼。資料說雷甚至可以破窗而入,在屋裏巡行一周等等,真讓人受不了。又說人在雷區(不是地雷區,而是天雷區)應避免手持導電的玩意兒,如鐵鉤子。一般的人都不至於拿鐵鉤子上下班,但又說應避免樹木。在城裏,人行道多有樹木,不好回避。還說孤身一人在曠野裏也易遭雷擊,應匍匐前進,那得多久到家呀?離我們家挺遠的地方,有個噪聲檢測儀,過汽車、拖拉機,顯示七八十分貝什麼的。我想,打雷的時候,行人何不偷覷此雷多少分貝呢?也許這是不應該看甚至不應該想的時候。

我跟別人一樣,喜歡春雷。經過漫長的冬季,春雷一響,哪管是隱隱的微震,塵埃便紛紛落下。草尖兒、花苞和小蟲兒的蠕動,似乎都與雷聲有關。這便是號令,也迎合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