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以北的大城市,以“陽”命名的隻有沈陽。茲證明此城傍水,築於水的北岸,岸北為陽。水名渾河,又叫沈水。渾河得名於元代,蒙古語——“渾都愣”河,意謂“橫置的大河”。對征戰者來說,河都橫著。此城後來稱“盛京”,好名,大都之謂也。再後來改“奉天”,散發皇權氣味。叫沈陽之後,一叫就叫穩了。“陽”字透露這裏的住民生機勃發,一點都不陰險。在沈陽的工廠,我見龍門吊把一個火車頭懸吊起來,不免驚訝。車間闊大高敞,四五個火車頭像甲殼蟲被縛在空中等候修理,陽吧?沈陽鐵西區有的工廠上萬人,一個車間上千人。計劃經濟時代的清晨,上萬工人騎自行車從一個大門駛入,車圈爍爍,鋁飯盒閃光,陽吧?沈陽馬路寬闊,橘黃路燈一瞬放光之際,我作為騎車人每每想放喉高唱,對鋼鐵、廠房和工人階級加以謳歌。在這裏,小裏小氣的東西譬如我之小文化散文上不了台麵。下館子,點什麼鴨腸、鯰魚須子、炸魚鱗——STOP!別侮辱我們的嘴和腸道!上肘子、上大塑料盆的黃蜆子!沈陽人不用壯陽,滿城潛陽。他們高大、豪邁、粗一點兒——沈陽音樂學院、魯迅美術學院、博物館和劇場都沒把他們磨細,隨遇、隨酒、隨氣候而安。不安時咆哮呼喊,比如看球。球員在沈陽球迷的呼喊中堅持踢90分鍾真是不容易。一位剛做完闌尾手術的球迷,沒票,爬上樹呐喊,刀口迸裂(手術線質量可疑),捂著肚子還喊。
這兩年,我騎自行車漫遊沈陽,看到了許多跑步看不到的景致。上二環一氣騎80公裏,回家屁股不敢坐沙發。街樹啊,馬路啊,馬路上方橋上的火車啊,感到這個城市血管粗,肺活量大。我三次踏勘鐵西老麵粉廠舊址。60年前,我父親與戰友到此激戰。他說:“白麵袋子當掩體,血噴上麵一會兒就黑了。”麵粉廠早沒了,麵袋子更沒了。我找到了一個他提過的地方,叫“餘糧堡”,離寧官高速出口不遠。
在街上走,觀賞各單位牌子引發遐思。如“減速機廠”,意味雋永,和咱們說的加速、躍進反著。毛澤東說過“發明大躍進這個詞的人有功勞,發博士頭銜帽子,第一頂發給他”。這裏在減速,我想進去請教為什麼生產減速機,沒敢。還有“區心算管理中心”,沒錯,心算也要管理。當然這是小單位。大單位如鐵路局,在原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內。有人說,那樓裏的電話接口多得驚人,現在也沒弄清楚。撬開地板用線一接一個電話。這一地帶叫太原街,日據時期開發。原來叫“春田町”,還有這町那町。當年日本一批前衛建築師來沈陽設計一大片洋房,幢幢新穎。
現今的市政府大樓是偽滿時期建的“市政公署”。八·一五光複那天,蔣介石、宋美齡和國民政府領導人登此樓頂宣告抗戰勝利,廣場民眾喧騰。當其時,蔣為光複後的沈陽街道起了許多新名,新中國成立後更改。未改的“文革”中再廢止,但未改盡。他起的“明廉、克儉、同澤、集賢”等街名依然叫著,紅衛兵沒想到這是蔣起的街名,沒換。市府旁側有廣場、綠地、噴泉。到晚上,攢聚八方人士,百樣玩耍,幹般熱鬧,歎光陰。
中山廣場矗立保存完好的毛澤東塑像。此雕像群代表著國內最高的雕塑水平(另兩處是出租院展覽和北京農展館群雕)。當年,領袖朝向成了難題。麵東,與太陽相對不妥。北麵是蘇修,當然不要對他們揮手。向南,首都在國土北方,為什麼向南?後來塑像麵西。西麵是鐵西區重工業群。到了鐵西,一個人心底潛藏的詞彙——比如雄偉、宏大、壯觀等等全被激活。這些詞在蘇州一輩子也用不上,在義烏兩輩子也用不上。沈陽官方回顧曆史時,給這座城市起了一些磅礴的新名:東方魯爾、共和國長子、共和國總裝備部。雖然沒叫出去,卻為豪情找到一個出口。今天的鐵西新區,所說的大而舊的企業消失了,代之以高新企業。眼觀雖不豪邁,但整潔,更GDP。
沈陽的人和城,按舊學的字眼,屬純陽之地,條達生發,火力壯。有的城市像村寨,有的城市像舟船,有的城市像超市,有的城市像郊區,而沈陽像一列掛著無盡車廂的蒸汽機車,轟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