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寫好了三封信,一封給涇陽縣政府教育科,說我因故他去,請他們給學校另派教師;一封信寫給祖父,細細訴說我的去向和不得不離開他老人家的理由;另一封信寫給我的伯父母,表示我不能守在祖父身邊朝夕侍奉的歉意,並懇請他們勸慰祖父,使他寬心。吃罷早飯,我先到街上,投寄了給教育科的信,買好了便衣和一頂草帽。回到家中,趁人們不注意,把留給祖父和伯父母的信放在盛麵粉的瓦缸裏。我計算,一兩天內,伯母要取麵粉蒸饅頭,會發現我的信,那時我已遠去,家裏也將知道我的去向而不必驚慌。
做完這些事,打點好隨身攜帶的小包袱,陽光已經走下廳房的磚階,下到院心了,我也該起身了,可是我卻依舊坐在桌邊,一動也動不了。多麼難於邁出的第一步啊!我望望四周,仿佛幾年來,隻有此刻,我才有了充裕的空閑時間,來仔細觀看身邊的一切。這古老破舊的房舍,落滿灰塵的粗大的屋梁,笨重結實的大方桌,水甕邊蹣跚啄食的母雞,靜靜的驕豔的陽光……這就是祖父四年來生活而且還要生活下去的地方。幾分鍾後,我就要離開這兒了,在我離開之後,這個古老的院落,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忍看祖父,但我的目光終於落在祖父身上。祖父剛剛為同院的一個學生寫完一幅習字用的仿格,現在,他正在光亮的地方看報。直到現在,他在光線明亮的地方,讀那紙張和印刷都很低劣的、字跡模糊的報紙,還是不需老花鏡的,他的滿口牙齒依然整齊完好,他講起話來,聲音洪亮,猶如古刹的鍾聲,然而,他畢竟是老了,他的背已經微駝,腰也有點兒彎了。他雖然步履矯捷,但畢竟是手杖不離身了。
祖父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眼睛離開了報紙,望望階下的日影,轉過臉來對我說:“時候不早了,你該起身了吧?”
“噯!”我應答著,可心裏卻在說:“爺爺,你還是不要催促我吧,讓我再看看你吧,讓我在你的身邊多待一會兒吧,哪怕多待一刻鍾也好啊,爺爺!”
然而,處事嚴謹的祖父,卻不容我拖遝。他是個特別敬重教師事業的人。他曾坐館教書五十年,在一個村的書館教書十七年,在另一處教了三十四五年,那兒有些家庭,祖孫三代都是他的門生。他不允許人家對教師的事業有所簡慢懈怠。他可不知道,他一遍遍的催促,在我心中,引起多麼深的苦澀的離情。
我跨出房門時,祖父已經站起來要送我出門。每一次,當我要離家,哪怕隻離開三五天,他總要親自送我出門,仿佛隻要我在他的視線下平安遠去,那就必定會一路平安似的。往常,我總是不讓他送,可今天,我卻覺得,從後院到大門外的距離,似乎太短太短了。
祖父拄著手杖,微駝著背,同我並行到大門外,他先望了望街巷兩頭,好似要看看大街是否太平似的,然後又望望天空,不放心地說道:“唔!你動身得有些遲了。這會兒,幹活兒的人都回家吃早飯去了,地裏沒人。他們也不來個人接你……”
“不要緊,路上總還會有人的。”我實在說不出話,硬逼著自己說出一句話來。
“這樣吧,你把我這手杖拿上。”祖父遞過他的手杖來。這是一根電鍍過的鋼棍,頭上安裝著一個扁圓形閃光的黃銅把手,它是三叔祖父生前送給祖父的禮物,它是既可以做手杖,又可以當武器的。自我記事以來,出門上路,他就一直帶著它,這幾年,更是形影不離了。他以為,過幾天,我周末回家時,會給他帶回來的,他奇怪,我為什麼堅決不拿。
“這娃!人常說,‘行人路上莫空手,且防郊外有惡狗’啊,拿著它也是個防備嘛!”
“不要。”我把手杖仍送回他的手中,心中暗暗地說,“爺爺啊,我這包袱裏的許多東西,連同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要在中途拋掉的,假如我把你的手杖也中途拋掉,你往後可用什麼,而我的心中又該平添多少苦澀呢!”
“好吧,那你就自個小心一點兒,不要大意。”祖父再一次叮嚀,“去吧。”
“你回吧,爺!”我的聲音低到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好,你走,星期天早點兒回來。”祖父敦促我上路,然而,我看見他眼裏充滿了難於割舍的無限眷戀的神色。我覺得我不能再留戀了,留戀的時間越長,我出走的決心越要經受更嚴重的考驗,我的心頭便更覺得苦澀,而我要邁出的腳步就更加沉重。刹那間,我掙脫感情羈絆的最後一條鏈子,急速地走出了街巷……
五個月後,在延安,我接到我的同學陳靜波從關中分區警三旅給我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前不久,黨組織派他秘密到涇陽去完成一件任務,在涇陽,他曾順便到我家去看看。見到了我的伯父母,從他們口裏得知,我走後第二天,學董到我家去,看我為什麼沒有按開學日期到校,全家人驚呆了,祖父更是著急,他跑遍涇陽城中我所有熟人的家中去找我。幾天後,他無可奈何地拄著手杖,頂著烈日,在涇陽城中一條街又一條街,一條巷又一條巷,邊走邊呼喚著我的名字,有時,在深夜,人們還聽得見一個老人在涇惠渠岸上,邊走邊呼喚的絕望悲涼的音聲。他終於臥床不起了,渾身出現了黃疽。直到這時,我的伯母才在瓦缸裏發現了我留給祖父和伯父母的信。原來,一連多日,伯母吃用著另一袋子裏的麵粉。她急忙把信拿給病臥在床的祖父,祖父看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我的禮曾是遠走高飛了……他遠走高飛了啊……”他疲乏地閉上了眼睛,淚水默默地向枕上湧流。如今,老人的棺槨,就寄埋在涇陽城郊。
靜波的信,我是在整風會場的角落裏讀的。讀完信,我似乎沒有任何感覺,我的心也似乎沒有什麼強烈的衝動。我隻是靜靜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頭來,發現會場空蕩蕩的早已沒有一個人了。我覺得我好像丟失了什麼,看看周圍,卻似乎沒有什麼丟失。我突然感覺到,我是要發瘋了。我即刻離開空空的窯洞,匆匆走上山坡,我不停地上啊上啊,爬上一坡又一坡,直到山崖的最高峰。我獨自坐在放眼千裏的空曠的高山之巔,滿眼是山巒、荊棘、荒蒿、枯草和西沉的夕陽。我遙望南天,無聲地,把一捧捧悲酸的淚水,灑向深秋時節凜冽的山風裏,直到深穀裏送來晚點名的嘹亮的軍號聲……
七年以後,又一個端陽節剛過,我隨著西北文藝工作團二團,從延安奔赴西安,路過剛剛獲得解放的涇陽縣城,又專程去拜訪了黃酒坊。快樂的房東靳掌櫃還在,還在做他的黃酒生意,隻是我的伯父母已於三年半前就回故鄉去了,祖父的靈柩也已移葬故鄉。我是多麼想對他老人家解釋解釋我當時的行動啊,我深信,寵愛我的祖父,是會理解我的。
1985年端陽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