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印第安人馴化了玉蜀黍,玉蜀黍養育了印第安人。我中華民族的遠古祖先馴化了糜穀,小米養育了我中華民族。
至今,古城西安的小街巷裏,無論冬夏,每日清晨,總有來自鄉下的農民,或專營小米的商販,用自行車馱著沉甸甸的米袋,望著行人熙攘的街巷,放開喉嚨高喊:
“賣”
小米
在北方,這或許不是古城西安所獨有的叫賣聲吧。
小米,算不得什麼精細糧食,但它還是受到這個古城居民的喜愛和歡迎。在我家的餐桌上,紅豔豔的紅豆、豇豆或綠茵茵的綠豆小米粥,也是特受歡迎的。有時午間多煮一些,留一部分,晚飯時,倒常常會在一家老小之間,發生一場歡樂愉悅的小米粥爭奪戰,它那甜絲絲香噴噴的米味兒實在引人發饞呢。
小米,別看它不是城鎮居民的主糧,但它卻是鄉村人給居住大城市的至親好友饋贈的禮品。著名作家兼翻譯家曹靖華曾寫過一篇有關小米的文章,回憶他在三十年代從故鄉豫西給遠居上海的魯迅寄贈小米的故事。魯迅也喜愛小米,十分珍視他的饋贈,同身邊的好友分享那來自北方農村的贈品。
我家食用的小米,也常有來自陝北和晉南農村的親友們的饋贈。我現在吃的小米,還是去冬我回鄉探親時收下的禮物。我已有二十幾年不曾回鄉了,臨別時,弟兄們和親戚們在贈送給我的各式各樣農家自產的食品中,就有一袋袋黃燦燦的小米,有許多東西我是無法帶走,但那黃金般的小米,我卻是帶著上路了。
歐洲人手捧麵包和鹽迎接嘉賓,以此作為最古老最隆重的禮儀,民間又以麵包和鹽作為相互饋贈的珍貴的禮品。那麼,在我國,特別是在黃河中下遊這個我們民族的搖籃,人們饋以小米,那也是很自然很值得珍重的了。假如有誰以小米作為象征來歡迎和款待來自友好國家的嘉賓,我也會認為這是一種富有意義的隆重禮遇。
小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我中華民族繁衍生息的一種象征。
你若是到過半坡博物館,你就會承認我的話是有根據的。古城東郊的河岸上,那個距今已有六千多年的新石器時代的氏族村落遺址內,有一個儲藏糧食的窖穴,在陳列室的櫥窗裏,有那窖穴出土的已經灰化了的糜穀。在大量精製的石器裏,人們還可以看到那時還很原始的碾米用的小石盤,耕地用的石犁。我們的祖先,在漫長的歲月裏,發現這些野生植物的子粒可以充饑以維持生命,經過長時間的采集,而後發明了用自己的雙手在土地上播種它,馴化它,終於把它培育成為優良的穀物,作為維持自己生存的一個主要食品。黃糧,在很長的曆史時期裏,都曾是我們這個民族賴以生存和延續的主糧。
小米,在中華民族近代史上,它也功勳卓著。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到達陝北,中國革命的大本營移到陝北之後,小米就成了中國革命的頭號戰略物資了。陝北和整個華北敵後的人民以小米支援八路軍,抗日健兒一麵打仗,一麵生產,自己動手,在滿山遍野播種下穀子、糜子,播種下我們的遠古祖先遺留給她的後世子孫的糧食種子。正如毛澤東同誌所說:我們用小米加步槍戰勝了日本侵略者,拯救了我們的民族;我們用小米加步槍打敗了美械裝備的蔣介石,解放了全中國。
小米,養育了中國革命,養育了一代革命勇士。至今,延安的賓館,在款待嘉賓的餐桌上,總少不了小米飯、小米粥或軟米糕。在賓館的以友誼命名的商店裏,還常有一袋袋金沙粒一般黃燦燦的小米,供應遠來的賓客。在延安生活戰鬥過的老戰士和仰慕延安精神的來自四麵八方的賓客,總希望能帶一小袋延安的小米回到四麵八方去。小米,又是延安精神的象征。
小米,有著強大的生命力,有不屈不撓的堅韌的性格。它無意於選擇那現成的優裕的生存環境,卻樂於植根貧瘠的土壤,生活在風沙的包圍磨礪之中,經受著嚴酷的幹旱,在極端惡劣的自然條件下,頑強地生存下去,它從大地和長空索取的很少很少,而獻出的卻很多很多;它向人們獻上顆粒金黃的貢品,它在大地哺育出一個茁壯而強大的民族。
“賣小米!”
街巷裏傳來農民的呼喚。賣米人也許就來自東郊河岸邊,來自半坡村,而他的小米,也許就種在六千多年以前半坡人用簡陋的石犁播種過小米的土地上。我似乎從那賣米人的呼喚聲中,聽出了某種自豪。
1984年6月建國路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