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大字報惹起一場衝突,現在還沒收場。幾個好心腸的鄰居曾經企圖調解,可是被攻擊的一方,全是那等烈性女子,說啥也不肯議和。

這事出在渭河南岸的一個村莊,時間是今年四月十九,穀雨節的前一天。這天縣裏召開規模盛大的棉田管理經驗交流會,夕陽西沉時,去參加大會的人才陸續回村。

這時,在我們說的這個村莊裏,一群戰鬥歸來的社員,聚在社管會大門外,望著牆壁上一張新貼的大字報,吵吵嚷嚷,爭議紛紛。這張報,分作上下兩大欄。下欄畫著九個婦女,每個人物身上都寫著名字,她們站在高高的房脊上用力吹胰子泡,前後左右,泡沫紛飛,旁邊題了四個大字:一吹就破。上欄寫著一首快板詩,念來順口,頗值得照抄:

說吹牛,道吹牛,

想吃牛肉不用愁,

不信去問米燕霞,

吹牛小組她為頭;

子棉千斤誇海口,

本係人前賣風流,

不是一隊救了駕,

種子不夠鬼神愁,

快給政府建個議:

捉住吹牛匠,應該把稅抽。

這張大字報攻擊的是本村棉花姑娘組。組長米燕霞,一個未出閣的中學畢業生,領導了八員女青年(全是未婚姑娘),經營了四畝棉花高產試驗田,指標是畝產子棉千斤。一個月以前,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抬著保證書,向棉花豐產進軍大會獻禮時,就有一幫人遠遠蹲在路旁的糞堆上,怪眉怪眼,風言浪語,一唱一和地撇涼腔:“這幾日街上牛肉賤了!”“可不是,用刀宰要上血稅;吹死的牛不見血,沒稅啊!”“也不怕獸醫站幹涉!”“她們才不怕哩,獸醫站問起,就說牛得的是臌症。”……姑娘們聽到這些不三不四的風涼話,理也不理,挺起胸脯,氣昂昂地把辮子向後一甩,照直奔向會場。這卻叫那幫說怪話的人心裏老大不快活。他們嘴上不再說什麼,卻在冷眼旁觀,等候機會;這機會,到底讓他們等著了。原來,前天播種棉花時,棉花姑娘組借用的是三隊的條播機,漏鬥的調節器計算有錯誤,結果準備的種子不夠了,到一隊借了些種子,反對派便捉住這個事實,貼出張大字報來。

不知讀者同誌讀了這張大字報會有什麼感想。在這裏的社員,卻一個個氣得不得了。“什麼話……什麼話!”一個頭剃得很光的大個子,唾星四濺,“還是個共青團員!哼……出這種報……”一個中年婦女插嘴道:“這是張冷水報。整風領導小組怎麼糊塗成這樣子,準這報貼出來。試問,幾個剛露出地皮的嫩姑娘,受得住這一打擊麼?”她一邊說一邊望著十步開外一株大樹。大樹下,坐著幾個姑娘,她們,有的漲紅著臉,有的低著頭,有的噘著嘴,頂小的一個名叫芸芸,氣得放聲哭了。

“揭下來!”剃光頭的漢子憤怒地說。

“揭,揭,揭,揭了對著呢!”幾個人附和。

這時,蹲在人背後的一個小夥子站起來,搭了腔:“看誰敢揭!”那是聯名出報人的頭兒。李鍾有就是他的名字。中等個兒,方臉,牙齒潔白,一臉驕氣,不足二十歲,在村裏,是個有名的“大搗”,因受他爸的影響,年齡不大,思想卻老有點兒保守派的脾氣,平時勞動倒挺出力,但卻有嚴重的冷熱病,高興了出力大幹,不高興了東遊西串,米燕霞當麵批評過他幾回,他心裏很不服氣。本來,他就是瞧不起人,特別瞧不起女孩子,有事沒事,總愛同女孩子們作對。他一直蹲在一旁欣賞他的傑作,想聽到幾句讚美,看到那幾個姑娘噘著嘴、哭鼻子,他很高興;這陣兒聽到有人反對,抨擊,衝撞了他的自尊心,他才驀地站起來,提出抗議:“你們要壓製批評還是咋的?”

“謔!帽子倒不小!”剃光頭的漢子說,“我豁出犯錯誤,把你這個‘民主’先壓製一下,看你要咋的?”他轉過臉來望著群眾。

“揭,揭,揭!”群眾中許多人擁護他。

光頭漢子跳上台階。李鍾有頓腳大罵,並威嚇地說:要到整風領導小組去告狀。光頭漢子不理他那一套,伸手去扯那張大字報,忽然,背後有個女子喊道:“慢來!慢來!你扯不得!”大家轉過身來,看見呐喊的人,不禁吃了一驚。

阻擋的人,撥開人群,走上台階,和光頭漢子站在一起。大家看得清楚,她不是別人,正是米燕霞本人。她是個十九歲左右的姑娘。我敢向讀者保證,她絕對不像李鍾有畫的那個樣子;李鍾有的手筆實在不高明,他會把一隻娟秀的畫成一隻脫了羽毛的鴨子。站在台階上的米燕霞,秀氣,豐滿,高挑個兒,論風度,活像一株花朵盛開的玉蘭。隻是這時候,她的臉色氣得有點兒蒼白,她那挺起的胸脯在微微顫動,一雙映著夕陽餘暉的眼睛,籠罩著暮靄般的激動的霧氣。她咬著口唇,盯著李鍾有,站在大字報下,一動不動地沉默了幾分鍾,最後,極力平靜地說:“鍾有!這張大字報,你收回不收回?”

“不!”鍾有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頂好再想想!”燕霞又說。

“沒啥想頭!”

短暫的沉默。

光頭漢子又大聲訓斥鍾有。燕霞一擺手打斷他的話,接著問道:

“你們幾個料定我們是吹牛,達不到指標?”

“你對大字報的內容領會得很深刻。”鍾有調皮地說。

“你們看得準?”

“比天氣預報準多了。”

“如果我們超額呢?”

鍾有輕蔑地笑了笑,說道:“我們手著地,腳朝天,顛倒子,在你們麵前繞一匝再一匝。”

“真的?”燕霞說,“我怕這是你一時說溜了嘴!”

“我的嘴上有保險機。”鍾有說,“從來不會走火。”

燕霞指著大字報,說:“你怎麼沒寫上?”

“現在寫也不遲!”鍾有意氣昂揚地奔進社管會,拿來一支毛筆,當場填上自己的諾言。

“再問一遍。”燕霞很生氣又很認真地問,“你真的不願收回這張大字報了?”

“你如果害怕吹牛的名聲傳出村去,我可以收回。”

“好!咱們就談到這裏。”燕霞平靜地說,“我代表我們小組全體同誌,收下這張大字報!”她望著報上的畫,挖苦地說:“真可惜!你給我們畫的像,全都走了形,要不,我真想買個玻璃框把它裝起。”她一邊說,一邊把大字報從牆上揭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