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獨自在屋裏整理材料。她婆孫二人悄悄進來了。我急忙放下手中的工作,端過條板凳請她坐了。她向北順說:“到外邊去遊玩遊玩吧,等會兒再來尋我。”北順走了。老人家低著頭,寂然地凝望著火爐,仿佛有什麼話要說又拿不定主意似的,老半天才開口道:“昨天晚上,你問到我的過去,我沒有說。”她略帶歉意地看看我笑著說:“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我從來不愛談說過去罷了。也實在沒啥好談的,說起來,隻不過是窮是苦是一片傷心罷了。要是你願意聽,我就給你說說也不妨。”

“不!老人家!”我說,“你既然不願意回想過去,過去既然使你傷心,我也就不要聽了。說些別的罷。”

“對!”她說,“過去的事說也無益,倒不如想一想日後該怎麼辦!”

“你說得對,老媽媽!”

“我倒想聽你一句實心話。”她鄭重地解釋道,“過去遭逢的事,真弄得人心怯。我一輩子受財主家和官府欺壓,咱沒靠山啊。咱窮人靠山山崩,靠水水流,什麼也靠不住。”歇了會兒,她用低低的聲音問道:“同誌!我盤算著靠社,這一回,總該靠得住吧?”

“靠得住!”我很肯定地回答她,並把我所知道的合作社生活詳細解釋給她聽。

她表示信任地笑了笑,點點頭,道:“我想過來,想過去,也是這麼想的。我總還能好好動彈個十年八載,順兒也一年比一年能行了。隻要樸樸實實地幹,無論咋說,總比我如今的光景要強。”

這天下午,我們談得很多,臨走時,她笑著說:“不知怎的,我一下子話這麼稠。把我過去幾十年的話歸到一堆兒,也沒昨晚到今天說的話多!”

以後的十幾個夜晚,不論天寒地凍,也不論風天雪天,這老人家總是領著那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少年,遠遠地跑來聽講、聽討論。常常討論到深更半夜,她偌大年紀的人,卻從未流露過一絲半點倦意。每次,都是人們走盡了,她才搖醒熟睡著的北順,點起紙糊的小風燈,帶著滿足的笑容,精神抖擻地投身到黑暗而寒冷的曠野,聽著雞叫,望著流星,摸摸揣揣地回八裏外的章村去……

兩年過去了。兩年來,各種人和事都變化得很快。然而,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講黨課的場合裏,遇到這位兩鬢斑白的老婦人。她這兩年過得怎麼樣,我一點兒也不了解。我從講台上望見她,隻能看個表麵。她給我的印象是,不像兩年前那樣枯萎衰老,她似乎年輕了,健康了,麵頰有點兒紅,有點兒胖;她的神態,不像從前那樣瑟瑟縮縮,看來很展脫,很開朗了;在她那年老人的肅穆莊重的眼睛裏,時時流露著更加充沛的熱情和更加飽滿的精力。

不久,全鄉建社工作結束。我從劉楊社搬到王莊去,想回頭看一看老社的情形。中午,我把行李放在王莊社的辦公室,和劉社長一塊兒到渠南去看大麵積豐產麥田。直到夕陽燒紅了西方天邊的樹林,才返回村裏來。女村長田英抱著孩子在辦公室門口等我,一見麵就笑嘻嘻地說:“老王,住的地方已經給你弄好了,你跟我去看看吧!”

我問她:“在誰家?”

她說:“北順家!”

聽了她的回答,覺得很新奇,也很喜悅;但北順家在什麼地方,我卻不知道,雖然我對這個村莊原很熟悉。我記得,當初她們回到王莊時,還是暫時住在田英家裏的。

我跟在田英身旁走著,不住地左右張望,心裏有種特別的感覺,一種出門人回到家鄉,看到家鄉大大改變了的新奇而親切的感覺。一排排新築的院牆,幾處新蓋的瓦房,路旁的樹木新刷了五尺高的白粉,巷道清潔、整齊,顯得更加寬闊。有幾處人家的門首,一堆堆年老的婦女席地而坐,懷抱著竹籮在說說笑笑,選擇棉籽;翻犁棉田的社員,吆喝著耕牛,陸陸續續從田間歸來。夕陽的餘輝,還留在樹梢和屋脊上;白色如雲的晚煙,在金色的陽光裏盤旋。整個村莊顯得熱鬧而和平,從容而緊張。

走到村中間,田英領我向南拐去。這裏向南凹進去一塊,在凹進去的地方,有一道新築的土牆,土牆上開有小門。門前有一株宛如堆雪的林檎樹,靠北有一口手搖井,井周圍是修葺整齊的幾排菜畦。一個手腳靈活的青年,正在扳著轆轆,汲水澆菜,他一邊望著小渠裏的流水,一邊哼著輕快的小曲。田英向青年喊道:“北順,別唱了,你看誰來啦?”

北順放下水桶,望著我們,帶著憨咧咧的羞澀的笑容,隻說了兩個表示問候的字:“來了?”接著走下井台,領先向林檎樹下的小土門走去。推開柴門,讓我們進去,他又回到井上去了。這時,我才想起來,從前這裏是一個牆垣頹倒、瓦礫成堆的蒿草園,園裏西牆下,有一間傾坍破敗、沒門沒窗,多年不住人的土房子。那時,我曾跟著一群紅領巾,在這裏張著篩子扣過麻雀,但卻不曾想到,在那一堆堆碎瓦殘磚裏,埋藏著幾代人的悲苦生活。

如今,那一片荒涼的景象消失了。新築的院牆裏,不再是荒蕪零亂的雜草碎瓦的世界,而是一個煙火繚繞的人家了。院心收拾得光堂整潔;東邊那間破屋經過修補,安上了門窗,窗上貼著紅色的剪紙窗花;靠西牆又撐起了三間廈房,那南邊一間也安上門窗,另外兩間的前簷牆和隔牆還不曾壘起,說明主人的力量還是有限的。有兩隻洋種小白豬,乍著尖尖的耳朵在院裏跑來跑去,一隻大白公雞領著幾隻小母雞,在豬食盆裏搶奪食物。這一切,看來是簡陋的,但它卻是靠一位老媽媽的雙手和一個少年的稚嫩的肩膀,支撐起來的。

那位勤苦的老媽媽,正在廈房下選棉籽。她仍舊穿著那一身黑棉衣,隻是沒有再套那件灰坎肩。她戴著一副用線繩掛在耳朵上的老花鏡,靠一個破舊的小方桌站著,桌上有一杆帶圓盤的小秤,秤盤裏盛著精選出來的棉花種子。老人家正在聚精會神地計算著盤裏的棉籽數目。看見我們進來了,她隻抬起眼睛打了個招呼,顧不上說話,仍然埋著頭,口中一五一十地數著,做她的事,直到把秤盤裏的棉籽,五個五個地撥盡,她又伸出一隻手在桌麵上掃出一塊空地方,另一隻手抓起幾個棉籽當做算珠,在桌上栽了一個數字。做完這一切,她這才摘下眼鏡,歡歡喜喜地走過來,說:

“就在這間房裏。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剛把這間房修蓋好,就趕上你來先住。”她指著旁邊的小屋說,“我把你的行李打開,給你鋪好了。你來看吧!”她轉過頭去對村長說:“田英,今晚你不用再派飯了,就在我這兒吃!”

田英快活地說:“行哪!先吃你一頓是應該的,省得你老人家日後數說我,罵我給你老人家心窩兒潑涼水。”

“隻要你當村長的,不忘掉我這一戶人家就好!”老人也打趣地說。

我說:“你不要招呼我,就像我是這家裏一口人一樣。你該做啥還是做啥,不要耽誤你的正事。”

她說:“我啥也沒耽誤,你看你們剛才一進門,我就沒招呼一聲,讓你們涼涼地站了半天。”說到最後,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並找補著說:“要是別人,也許要說這老婆子不通理性呢!”

我好奇地問道:“你數那些棉籽幹什麼?難道你們今年要論個數播種麼?”

“倒不是這個意思。”老人家解釋道,“咱們實行的這個粒選的法兒,為的是棉籽一個個飽滿、整齊。籽兒越飽分量就越重,同是一斤的分量,棉籽數目也就少了。如果選得不精細,不純淨,裏頭摻雜著秕秕子,或是籽粒小的籽兒,數目就多了。因此上,我才要數一數,要是數兒超過標準多了,就是沒選好,我就再選再濾一遍。”

“這是社裏統一規定的麼?”

“不是!”老人家說,“要叫每個社員都這麼做,有難處。再說,叫社幹部收棉籽時都抽查一次數目,也沒那些時間。這全看社員自己了。”

田英插言道:“這老人家無論做啥活,就是比別人頂真,精細。你看,一樣的棉籽,她選出來的,就比旁人選的成色高。”

我順著田英的手望過去,隻見廈房中央,鋪著一張半新的蘆席,席上堆著白色的棉籽。它們的色澤、大小,全都一樣,一顆顆寶珠似的,堆成一座美麗的金字塔。靠北牆,另外擺著十幾個各不相同的滿裝棉籽的筐籠,田英解釋說:“這些都是別家選好送來的,當中,有選得粗放的,也有選得精細的,但要和王大嬸的比起來,誰也得讓大嬸一級。”她順手在一個筐裏抓起一把棉籽,伸到我的麵前,我仔細看了看,果然成色要低些。

“是你負責驗收麼?”我問老人家。

老人家點點頭。

田英說:“你還不知道?大嬸如今當組長啦。年時,她是五組副組長,今年我們專門成立個婦女植棉小組,大嬸當了我們的頭領。我們要和五裏鋪張丁香老媽媽的植棉組競賽啦!”接著,她像泄露什麼機密似的悄悄告訴我:“大嬸的雄心可大啦!”

老人家抬起眼簾笑著問道:“田英!你賊頭賊腦地在翻啥舌頭呀?”

田英滑頭地說:“談你年時的豐產棉呀!”

老人家歎了一口氣道:“唉!年時沒作務好,棉株不整齊,好的好,壞的壞,要都像那幾株就好了!”

這時我才留意到,擺在西牆頭的幾株傘字形的棉樹,一個個都有四尺多高,像一座錐形的寶塔。我數了一數,每株上都有七十多個全部開放了的棉桃。

我望著這工藝品一般的傘狀棉樹,望著那堆成金字塔形的珍珠似的棉籽,望著身旁白發蒼蒼的老媽媽,隻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我渾身的脈搏裏跳動。

這時,北順進來了,向祖母報告說:“淑群回來了!她說馬上來見你,叫你不要出去!”

“曉得了!”老人家回答了北順。回過頭來對我們說:“你先到房裏看看吧!看我給你鋪得對不對?”

我說:“你忙吧,不用管我!”

田英領我到房裏,房子收拾得很舒適。我問田英道:“淑群幹什麼事回來了?”

田英笑著說:“淑群算是個聯絡官。”

“聯絡官?”

“淑群娘家在五裏鋪,張丁香是淑群的親嬤嬤,她這次回娘家去,王大嬸給她派的有任務呢。叫她帶去一份應戰書,又叫她仔細學習張丁香年時的經驗;探聽丁香今年計劃怎麼幹法。”

院裏傳來淑群的聲音,接著又傳來一陣雜亂的嗡嗡聲,同淑群來的,還有一群青年婦女。田英也投到那群人裏去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聽不出個頭緒。王大嬸嚷道:

“大家都坐下吧!聽淑群一個人說,說完了,大家有話再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