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的最後一天,我跟鄉支部書記楊明遠同誌,到靠近河岸的一個小村莊去。
天氣陰沉,滿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黃色的濁雲。巍峨挺秀的秦嶺消沒在濁霧裏;田堰層疊的南塬,模糊了;美麗如錦的渭河平原也驟然變得醜陋而蒼老。
東北風嗚嗚地叫著。枯草落葉滿天飛揚,黃塵蒙蒙,混沌一片,簡直分辨不出何處是天,何處是地了。就是驕傲的大鷹,也不敢在這樣的天氣裏,試試它的翅膀。
風裏還夾著潮濕的海洋上的氣息,這是大雪的預兆。我們是早飯後到村的。社員們正忙著裝配高溫漚肥坑。拉大車的、推小車的、挑水桶的、紮草把的,來來往往,緊張而熱鬧。天雖冷,卻有不少人隻穿著單褂子。生產委員王振家,甚至敞著衣襟,露著胸膛,就這樣,頭上還冒著滾滾的汗珠。
人們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王振家喊:“支書,看我們的勁頭怎樣,熱火不熱火呀?”
支書喜得合不攏嘴:“好哇,穿上衣服吧,小心著涼!”
振家答道:“不這麼幹不行啊,天陰得很重,下雪前,得把這些漚肥坑全部裝好呢!”
支書小聲對我說:“看!社員的行動,就是對社的最好檢驗哪!”
支書的任務,是來驗收這個新建社的。驗收新社,原是區委會的事;由於今冬農業社發展得出乎意料的迅速,隻月餘時間全區就基本合作化了;而許多老社,又追著支部,催著區委,要求轉高級社。區委會實在忙不過來。那麼多新社,別說詳細驗收,就是到各社去巡視一趟,也需要許多時間;而時間,又是多麼不夠用啊!就像區委書記嚴克勤同誌說的:“搞不好,‘時間’就要‘脫銷’了。”因此,區委會作了決定,由嚴區書親自主持,召集各鄉黨支書參加,作了一次驗收示範工作;然後,擬出一個詳盡的驗收提綱,委托給鄉支部去做。
嚴克勤同誌那種對事嚴格的作風,在全縣的幹部中是很有名的,對驗收工作自然也不例外。各鄉支書離區返鄉前,他又花了多半夜的工夫,和支書們舉行了一次談話會,研究了各鄉的突出問題,並且警告在座的支書們說:“年關難過,咱們還欠群眾幾筆賬哪,要在年前付清,就還得多加油。你們驗收過的社,區委會要抽查的。”他問大家對區上有什麼要求。有幾個支書開玩笑地說:“別的倒沒有什麼。就看區上能不能多發一點兒時間給我們!”嚴克勤同誌搖著頭說:“不行,這不能供給,連我們自己還不夠分配啊!隻好靠你們自己了,有什麼辦法呢?跑步吧,加油趕吧!”
鄉支書楊明遠今天就是從鐵道旁趕到河岸來的。
驗收的工作,進行得很細致,召開了貧農會,中農會,又進行了個別訪問。中間一直沒有停歇,直到天黑,才吃午飯。
飯後立刻召開建社委員會。在會上,支書提出幾十個問題,盤來問去,仿佛他是專門跑來找岔子似的。這使我想起,在三級幹部會上,楊明遠發言時,縣委組織部長給我說過的:“楊明遠這幾年進步很快,他完全學著他們區委書記的樣子,認真、頑強、鑽勁兒大。”
驗收結束時,夜已很深,滿村喔喔的雞叫聲。雪,從黃昏的時候下起,現在越下越大了。
楊明遠打算回去,社主任王槐旺擋住他說:“不行,夜深了,風雪也太大!”
我知道,明遠昨晚上在鐵道北時差不多一夜沒睡。我看見他站起來時就像喝多了酒似的,有些站不穩當,“明天走吧!”我勸他。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區書明後天就從縣上回來了,有新任務”
“咱們去看看路吧!”
屋外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樹木折裂著,風狂號著;那滾滾的狂風,卷著滔滔的雪浪,在街巷裏疾駛猛衝,仿佛要在瞬息之間把整個村莊毀掉似的。道路全被雪蓋住了。風雪打得人睜不開眼。楊明遠猶豫了一下,對我說他決定留下來。
這時,曠野裏,遠遠地閃著一條手電筒的光帶,時北時南,仿佛是有人在曠野裏尋覓什麼東西。更使我詫異的是,風雪壓迫得人口也張不開,而那個曠野裏的人,卻悠然自得地唱呀唱的。那歌聲時時被風雪打斷,那人似乎不願向風雪屈服,被打斷的歌聲,又一再高揚起來。
明遠又猶豫起來了:“路上還是有人哪,可見還是能走!”社主任老王說:“那是吆喝雁的人,不過在村邊麥地裏趕一趕雁罷了,他連河灘也不敢去哩。”
回到屋裏,房東收拾好了炕,泥爐裏的炭火正熊熊地燒著,楊明遠坐在爐邊,神情還有些不安地說:“會不會是區書呢?”
社主任老王哈哈大笑道:“支書,你這人真太心小,一味的胡思亂想,區書這會兒怎麼會來呢?”
我也以為區書現在不會來,因為縣上的會至少得兩天,就是元旦不休息,他也得明天下午才能回到區上。
社主任又笑著說:“區書愛人在縣衛生院工作,他要回來,也在早晨。”
明遠點點頭說:“有根據,今天是除夕,又是星期六,縣上各機關都放假了。”
社主任給我們放好門簾,回家去了。
我們又談起嚴區書來。楊明遠的興致特別高,疲乏和睡意從他的眼睛裏消失了。他講區書小時候的困苦的孤兒生活;講區書怎樣從一家皮坊偷跑出來,到洛川去參加革命;講區書在工作中的頑強精神。他講得那樣詳細、懇切,仿佛是講他自己的身世似的。他說:“區書一九四九年縫的一條被子,現在還嶄新哩。他用被子的時候不多,常常工作到深夜,伏在辦公桌上就睡著了。”
這話也許有些誇張,但是,我聽見許多幹部都這麼說過。我知道楊明遠是嚴區書最賞識的支部書記之一,可是區書對楊明遠卻特別嚴格,讚揚的時候很少,批評起來卻毫無保留。像在這次三級幹部會上,他指定楊明遠作典型發言,講題是建社過程中各項工作的安排。他要明遠先寫出發言稿給他看。他明知明遠從小給人攬工,識字不多,隻是最近幾年,在革命工作中才學會了讀書和寫報告。可是他看了明遠的文稿以後,卻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從內容到分段,以至於文法和標點,沒一樣不批評的,說他是“思想懶漢”,不肯下工夫鑽研;然後,他才和他一起研究,逐句修改。那一個下午,楊明遠出了好幾身汗,當他從房裏走出來時,棉衣也濕透了。
我問楊明遠:“你們這個鄉的工作很不壞呀,在全縣都很突出,為什麼嚴區書還那麼不滿意呢?”
楊明遠說:“區書怕我們垮台,怕我們自滿;所以,在你還來不及自滿的時候,他就敲打起你來了。”他意味深長地接著說:“區書我得真狠。從他當支書,我當村農會主席時,他就常了。得好,如果他這幾年得不緊呀,今天這樣的工作局麵,我就沒法應付下來。”
風暫時平息了,雪卻下得更大。我們談得高了興,忘記了時間。雞叫二遍了,我們才離開火爐,走向炕邊。我突然覺得身後襲來一股冷風,大概風又刮掉了門簾吧?回頭一望,簾子下凜然屹立著一個雪人。他的臉龐瘦削而黑青,寬額頭,寬鼻梁,眉毛擰成一條繩,眼睛眯成一條細線,仿佛害怕燈光把它溶化了似的。他望著我,嘴角慢慢泛出一縷細細的笑紋,聲音柔和地說道:“你也在這裏!”
“哦嗬!是你呀!”我驚訝地說著,急忙握著他的手(那手,簡直是一塊正在消解的雪團)。
他在門外脫掉了大衣,抖落了雪花。
楊明遠悄悄在我耳邊咕噥著說:“嘿,我估計得不錯吧?”我點點頭。
嚴區書聽見了,在門外問道:“你們說什麼?”
我說:“我們正在談論你,你就到了。”
“談我什麼呢?對我保密不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