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崗兄弟(1 / 3)

北崗兄弟

中篇小說

作者:陳斌先

陳斌先,1965年4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第二、三屆簽約作家。自1986年以來,出版長篇紀實文學《鐵血雄關》《遙聽風鈴》《中原沉浮》,中篇小說集《吹不響的哨子》《知命何憂》,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舞》等,共出版、發表文學作品350多萬字。中篇小說《聽著淮河唱歌》《感謝大水》被中作國安影視文化公司購買了電影改編權,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選載,曾獲第四、五屆安徽省政府文學獎,連續兩次獲得安徽省南北小說對抗賽銀獎等國家、省級文學獎項十餘次。現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聯任職。

哥哥侯六一要回來,弟弟侯六二高興。侯六二一高興就喝酒。老婆田菊本來不喝酒,侯六二說,今晚你鬥也得鬥,不鬥也得鬥。“鬥”在北崗是個萬能字,吃飯了嗎?換成北崗人說,鬥過了嗎?至於喝酒說成鬥酒、吵架說成鬥架、幹不幹變成鬥不鬥等等例證充分說明一個“鬥”字在北崗人詞彙裏是何等重要。除了“鬥”字,讓北崗人說話,可能會張大嘴巴,不知道話從哪兒起到哪兒落。侯六二說得霸道,田菊知道侯六二性情,真的博了他的顏麵,他會牯牛大憋氣,一口氣上不來,也是驚嚇人的事情。田菊說,俺本來不能鬥,哥哥回來高興不假,還沒有到家,自己倒鬥上了。

侯六二替田菊斟上酒,然後曖昧地說,讓你鬥酒,又不是鬥那。再說,哥哥三四年都沒有回來了,俺高興不是?

田菊低頭嘻嘻笑,抿嘴沾了酒,酒很嗆人,辣得直甩頭,拿手在嘴巴前扇來扇去,哇哇說,這麼難喝,鬥個啥勁。

侯六二這才斜垮著肩膀,哈哈笑起來,說,你以為鬥酒容易呀?說完把田菊那杯酒接過去喝了,吃口菜,就開始觸碰田菊的胳膊,含糊不清地說,你以為呀,嗯,你以為呀!

田菊瞬間紅了臉,知道侯六二什麼意思了。

躺到床上,侯六二那個意思反而淡了,反複嘀咕,哥哥三四年沒有回來了,三四年啦,俺知道,哥哥天天都在想家。

田菊知道侯六二喝點酒,就要叨咕那些芝麻穀子事,忙咳嗽了一下想打斷他的話頭。

實際侯六二不想說那些敗興往事了,想著哥哥能回來肯定原諒他了,就抱怨田菊說,都是你鬥的,那年哥哥一家子回來,歡天喜地的,說那些話幹嘛?

田菊知道理虧,支支吾吾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侯六二感慨萬千說,好啦,哥哥不容易呀!

田菊想,誰容易呢?家裏兄弟,架不住幾句話,還記恨上了?

看田菊不說話,侯六二說,那個啥都準備好了吧?

田菊撇下嘴,然後背過身去,侯六二這才想起啥似的,扳過田菊的身子。

田菊說,受不了你的酒味。

侯六二說,沒有它,俺來不了勁呢。

田菊撲棱下身子,侯六二拽了下,田菊又撲棱下身子說,你想過俺的心情嗎?

侯六二徹底扳過田菊說,犁田的是牛,那地願意也得挨,不願意也得挨,什麼時候輪到地說話啦?

犯渾的侯六二,連鬥那都被他弄得沒有情趣。

侯六二今個心情好,用他自己的話說,想咋鬥咋鬥,管她在菊、地菊、牛菊、馬菊,他拉過田菊就要犁地。田菊很不情願,拉扯中,那些死氣沉沉的感覺活泛起來,配合侯六二的高興,她也高興起來,連話音也彎曲起來,饒舌說,地越耕越熟,好莊稼就得土肥水足。

侯六二說,看把你能的,你以為呀?哼,你以為呀?

田菊不說話了,直喘粗氣,多長時間沒有這種好心情了,開始的配合,出現一些協調,心情也隨之嫵媚開來,那些骨頭和肉開始軟綿,像軟柿子般稀乎起來,接著化成一汪水攤在床上,任由侯六二捏揉。

侯六二一改往日的粗糙,多出精耕細作般的仔細,田菊越發不能把持,軟柿子忽然就“砰”地泄了。侯六二受到鼓舞,多出一些鬥誌,眼前不僅僅是莊稼,那些溫暖的春風順著地壟還有溝渠細細吹來,直到春暖花開才仰麵躺在床上說,心情好,鬥啥都好。

田菊還沉浸在春風蕩漾中。三四年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自從哥哥侯六一一家子生氣走後,侯六二就沒有給過她好臉,那些事,都是走馬觀花,她就是滋滋流油的地,在侯六二那裏也是板結的田。侯六二說,什麼女人什麼待,你個不懂事的家夥,給你飽飯吃,還不知道姓啥名誰了呢!

田菊很委屈,嫂子生氣不能全怪她,侯六一弄點錢,不知道咋燒包好了,嫂子恨不得用金子把自己包裹起來,張嘴閉嘴城裏啥啥的。都是一個村的,城裏鬥幾天,就是城裏媳婦啦?田菊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嫂子還說三道四,冷嘲熱諷地說,都說侯門深似海,我他媽的算是領教啦!

侯六一耷拉著臉,侯六二不知道嫂子說什麼,一頭霧水似地看著嫂子。嫂子得瑟得把“俺”改成“我”不說,還晃了晃頭,滿屋子不知道突然多出啥香味,熏得侯六二有些發暈。田菊也發懵,問嫂子說啥?嫂子說,問問六吧。

田菊不高興,什麼六吧,哪個六?那是六一,不是六二好吧。

侯家人有意思,給孩子起名字,居然按侯家到北崗的時候算起,逃荒到北崗的老侯祖好不容易生下一個男丁,都等著他給孩子起名,他拎著鐵鍬站在槐樹下說,就叫侯一,是唯一也期望成為一代梟雄。可惜那個唯一的侯一,沒有成為梟雄,平凡得跟祖上一樣,勞動耕作、娶妻生子、安葬爹娘,生了侯二後,老婆怎麼也生不出男丁。侯三代長大,侯家開始感慨,都是老侯祖把名字起壞了,侯一祖上,早早注定了侯家的命運,侯家到了北崗,隻會單傳,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侯四代屬於爭氣的角,他找媳婦不找漂亮的,專找瓷實大屁股寬胯骨的,說,那樣的女人生子勇猛,不信打不破單傳的宿命。好在老天開眼,讓侯四代終於生了兩個男孩。可惜那時候剛解放,家裏窮得叮當響,用妹妹替侯五一換了個媳婦。侯五二居然成個鰥漢條子,仍然打不破侯家單傳的殘酷現實。侯家每代人為了生個兒子想盡了辦法,實則一切皆有它就有,一切皆無莫強求,這不,侯五一千辛萬苦,終於打破魔咒,生下兄弟兩個,而且侯六一不經意間還完成了光宗耀祖的事情。因此侯家兄弟的情感不是一般北崗人家能比的。嫂子說六吧,六代老侯家不是單個的六一,還有六二,何況聽嫂子話音說的也不是什麼好話。

嫂子對侯六一滿肚子怨言,為了生出更多的兒子,你問問侯六一都幹了啥?嫂子想說侯六一那些事情,侯六一啪地一巴掌,就把嫂子打爆了,哇哇滿地滾。田菊瞧不起嫂子的樣子,對侯六一說,你們這麼鬧喪似的,以後就不要回來了。

侯六二不願意了,說,說啥呢?隻會學叫的母雞,什麼時候下過帶把子蛋了?說來也怪,田菊曾生過一個男孩,喪偶後改嫁給侯六二卻生不出男孩了,連生兩胎都是女娃,被迫結了紮。侯六二早對田菊不待見了,侯家哪有她說話的份?一家子為了一句話,鬧得唧唧歪歪,田菊恨恨地說,你們走,看看鬧的!

侯六一聽了田菊的話後很傷心,什麼都沒有說。嫂子似乎不再追究侯六一的過錯,回過頭堅定地站在侯家一邊,對田菊說,二路貨,終究不瓷實!說完一屁股坐上車,一溜煙跑了。至此,哥哥嫂子一次都沒有回來過。侯六二電話邀請幾次,侯六一都說有事。嫂子越發不待見侯六二的邀請,說,那個二路貨不走,她不會回的,侯家都是鬥不轉的人。

田菊胡亂想著,侯六二突然起身,想起什麼似地說,那個啥,俺再檢查一遍,到時候別弄得嫂子又說三道四。

田菊還是撇撇嘴,嫂子有啥了不起?生一個男孩,再也弄不出動靜,還得了子宮瘤,把育娃囊割了,還燒包個啥?

侯六二不那麼想,哥哥嫂子是他最親的人,這麼多年,他們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念想的就是北崗這個家,怎麼能讓他們回家傷心呢?

住的床田菊早鋪好了,還用被罩蓋著。拖鞋是棉絨的,也是新買的,牙刷、牙膏、毛巾、洗發液、沐浴露等生活用品都是上街新采購的。侯六一發了,沒少給侯六二錢。田菊知道這次侯六一回來的意義,所以花大錢也要把生活用品準備好,否則侯六二不會饒過她的。那些哥哥愛吃的醃菜、泡菜啥的,早掏出洗淨,剁吧碎了放在食品袋裏,在冰箱裏存著。還有雞鴨魚肉也準備停當,隻等哥哥嫂子回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侯六二看了一圈又上床了,才鬆緩口氣說,這次你還真上心了,鬥得對。

田菊把撇嘴換成譏諷樣子,鼻息中露出不屑的氣息,但她不敢打斷侯六二的情緒,怕好不容易營造的氣氛,瞬間又跑了。

侯六二這才開始叨咕侯家往事,說侯家為了繁衍後代,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好不容易到了六代,才有兄弟二人,可是你說,到頭來哥哥還是一個男孩,俺又瞎了火。說得田菊頭都大了,不敢多說什麼,隻有把頭縮進被窩,聽自己呼吸,權當侯六二在外麵放屁,聽著想著,眼皮就澀重起來,不一會就沉沉睡去,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侯六二聽到田菊的鼾聲,才停止說話,悻悻罵了句,這個破貨,就知道吃睡,哪有一點女人味道!罵完自己也感到困了,硬撐著想,不知道明天什麼時候到呢?要不要放掛炮呢?

這是秋後的早晨,連續的綿綿秋雨之後,太陽終於露出飽滿的臉,水稻剛剛收割完,地正在晾墒,山芋藤子卻越來越旺,花生苗子依然勁道,寒露未到,油菜還栽不得。這是秋天裏短暫的清閑時刻,仿佛讓大家停下腳步好好看看秋天的收成,好好享受一下豐收的喜悅。也有閑不住手腳的老人,早在田間地頭挖地,他們要種那些白菜臘菜,還有芫荽、菠菜和蔥蒜,更多的是孩子,穿行在角角落落,鬧些屬於孩子的樂趣。

侯六一一路看來,感到少有的親切。都是熟悉的氣息和身影,打開車窗,他深深嗅聞著莊稼和土地的芬芳,而後有些沉醉般浸泡在自我的思緒裏。他不想說話,也不會說話,打從離開北崗開始,他就發誓要鬥出一番事業,生出一串兒子,他不相信找不到生兒子的女人。老婆哭和鬧,管不住他的野心,他要打破老侯家祖輩單傳的魔咒。三四年沒有回來,不是計較弟弟和弟媳,而是一直忙著生兒子的事情,先是蘇州的小敏替他生了一個六斤七兩的兒子,接著寧波的小叢替他生了一個八斤四兩的兒子。對小敏和小叢,侯六一舍得花錢,他說,沒有錢人家憑什麼幫你生孩子?生一個兒子二百萬,假如生個女孩就一文不值。他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小敏懷了三次,都流了產,臨到第四次懷孕才是個男孩,弄得小敏自己哭了,侯六一也陪著小敏哭。小叢倒爭氣,第一個懷的就是男孩。侯六一笑了,從早笑到晚,直到躺在小叢懷裏他才開始哭,他說,侯家六代人為了男丁做出了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到頭來還是保不住世代單傳的噩夢,他要改變老侯家的命運,讓北崗侯家從他侯六一開始,世代繁榮起來。

他不隱瞞有家有室,也不隱瞞小敏之外有小叢,他說隻要生出兒子,就負責到底。更為主要的是,他不反對生了兒子的小敏、小叢找人或者成家,他說,北崗老侯家的男人不懂愛情,隻懂繁衍子嗣,這個誰也改變不了,否則大家不要來往,也相處不好。

小敏和小叢看上侯六一的不僅僅是錢,還有侯六一那些常人做不到的嗬護。

生了孩子後,侯六一每家都雇個保姆,保姆隻負責看孩子、做家務,不負責看管女人。小敏小叢怎麼瘋玩,怎麼相處男人,侯六一不管。不管不是不愛,侯六一說,誰沾了邊的女人不想一直霸著占著?但是人家年輕輕的,守個空房還有孩子,能安分?他們隻有吃好、喝好、穿好、玩好,才能安心養兒子,否則人家圖啥?正是侯六一的超然,才有相安無事的局麵。到了上海他屬於老婆的,到了蘇州屬於小敏的,到了寧波就屬於小叢的。小敏想不開也要看開,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選擇了這種生活,就得忍受,就得消弭自我。隻有老婆想不開,說起來就暴跳如雷。要不是看她生了個兒子的份上,侯六一早把她踹了,好在老婆發火歸發火,內心還是在意侯六一的,哪個男人能讓她在上海住別墅開寶馬?同時到上海的同伴,有的還在工廠擠大鋪呢,而她早成了闊太太,這一切不感激侯六一行嗎?鬧歸鬧,不會鬧出動靜,都是睜眼閉眼的事情,心裏梗著刺將就過吧,既要山高,還要水好,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這次侯六一不是帶著老婆回來的,他求小敏和小叢,帶著兒子回來上喜墳,放掛喜炮告訴祖上一聲。為了選擇上喜墳的時機,他策劃了很久,先是準備分開回來,怕北崗人嘴雜,不好回應他們,有些事情城裏寬容度大,老家北崗不行,這些挨罵的事情窩著藏著點好,於是他跟小敏小叢說,一起回,彼此有個掩護,到了老家,就說是同事,跟順便車到鄰縣的娘家。

小叢睜大圓溜溜的眼,有必要嗎?這可不是你侯六一的風格。

侯六一耷拉著臉不說話,拍拍小叢,說,重陽節是個好機會。

小敏不想跟小叢一起來,小叢的孩子比她的孩子重,膚色也好,她流了三次產才懷上男孩,氣色也不如小叢,女人怕比,孩子也怕,小敏還是計較一起回來的。小叢無所謂,她比小敏年輕,有的是資本,嘻嘻哈哈,一起就一起,無所謂。

小叢見到小敏自信起來,一路上小敏不看小叢,也不說話,都是小叢無話找話。小叢說,小敏,你說侯六一哪有這等福氣?居然讓我們帶著孩子跟他一起回來上喜墳!

侯六一知道小叢無厘頭,懶得搭理,小敏也不想說話,有些事情不能說白,糊裏糊塗,都有份尊嚴。但是小叢不在乎尊嚴,小叢跟侯六一說,好比做一個項目,項目完工,可以拿錢走人,也可以接著做,主要看合算不合算。

侯六一喜歡小叢的直率,直來直去,麻煩少。

小敏不同,小敏跟侯六一相好五六年了,從黃花大姑娘跟到今天,她看不到未來,也找不到更好的歸屬,她一直要求侯六一對她負責,起碼能像對待老婆那樣。沿途走來,她對小叢的嘻嘻哈哈有看法,也對小叢的滿不在乎有意見,瞅準空她就勸說侯六一放走小叢,孩子她帶,省得以後惹出什麼事來。小敏的話讓侯六一內心一熱,一個女人能這麼說,就是心肝肺都給你了。小叢是有些不像話,據說外麵還有不少朋友,但是侯六一想,小叢年輕,項目就項目吧,玩夠了還不收心的話,就放她走,孩子叫小敏養。但是侯六一什麼都不說,他的心思都在兒子身上,兒子好,項目才好。

兩個兒子約好似的,前後出世,半歲多的兒子一個比一個哭聲嘹亮,一路上不是她喂奶,就是她換尿不濕,保姆又沒有帶,鬧騰得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走到北崗境地。兩個孩子一齊睡了,侯六一這才鬆緩些精神,把車開得無聲無息。

小敏有些傷感,看到眼前景色,似乎想到什麼,有些想流淚,眼皮癢絲絲的,像鑽進蟲子,使勁眨眼,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車子就到了侯六二的院子外麵。

侯六二早早等在院門外。聽說侯六一回來了,村裏圍了不少叔叔大嬸大爺,都是看著侯六一長大的老輩人,侯六一風光了,他們也高興。侯六一剛下車,就被大家圍攏住,他忙介紹隨後下車的小敏和小叢。大家說,還是侯六一仁義,回來不忘手下,還捎帶一程。

侯六一也不細解釋,倒是田菊在兩個女人身上掃來掃去,之後問,嫂子呢?

侯六一說,公司事情多,需要有個人打理,不是重陽節了嗎?天天到養老院慰問老人,就想著回來給爹娘和祖宗上個墳,雖說不是時辰,但是想爹娘了,就算看看他們。

侯六二眼淚快要出來了,想來哥哥還是那麼孝心,這點是他侯六二需要學習的。從小哥哥就顧家,這麼多年,吃的用的,都是哥哥支持的,哥哥說,親弟兄兩個,有哥花的就有弟弟花的。侯六二每每聽到哥哥這麼說,都會感動,便想,上天給他安排了個好哥哥,哪像村裏有些兄弟為了一點錢財打官司,為了贍養老人對簿公堂。他們的哥哥要有侯六一萬分之一好,也不至於鬧成那樣子的。

侯六二先幫哥哥拿東西,哥哥大包小包帶了很多東西,有張的、李的,有給嶽父、嶽母的,還有給兩個出嫁侄女的,就是田菊帶來的兒子,雖說結婚另過,也沒有忘記他的一份。

田菊感動的就是哥哥的細心,這個發財的哥哥一直很顧家,對她一家老少統統一視同仁,不像嫂子說她是二路貨,分個彼此。田菊沒有想到來了兩個不認識的女人,看起來還那麼嬌貴,長得也可疼,哥哥電話沒說,侯六二也沒有問,本以為就是哥哥嫂子回來,精心安排就行了,事情變故得突然,眼下兩個娃就沒有地方安頓。侯六一隻顧跟鄉裏鄉親熱絡,侯六二不停地分發東西、散煙,兩個女人一人抱著一個孩子,不喊田菊嫂子,也不說話,站在堂屋,不知道坐向哪裏。

田菊隻好把兩個女人帶到提前給哥嫂準備的房間裏,把被子鋪好,然後笑笑說,農村條件差,讓孩子將就鬥一會。

小叢嗤嗤笑,小敏不笑。田菊不知道小叢笑什麼,有些手足無措。小敏對田菊說,她笑你說鬥,你忙你的,我們就在這兒坐一會。

小敏的孩子換了環境睡不踏實,有動靜就醒,大家不停地說話,外麵十分嘈雜,自然醒了,唧唧哇哇哭將起來。他一哭,也把小叢的孩子吵醒了,兩個孩子一起哭,侯六一才想起什麼似的對老輩人說,你看看,手下的孩子哭了,俺得搭把手。於是慌裏慌張向屋內跑。

侯六二這次搞不懂哥哥了,他想,哥哥這次回來怪怪的,無緣無故帶兩個女人和孩子回來,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田菊也是滿腦子疑問,不好追問,麻利地幫著兩個女人打下手。孩子叼到各自母親的奶就噤聲了,侯六一闖進來,兩個人依然那麼淡定喂奶,還責問,你們那麼大聲說話幹嘛?北崗人都這麼說話的嗎?

侯六一不說話,看孩子使勁吮吸奶頭,想起什麼似地對田菊說,可能還要多鋪一張床,住了今晚,明天就走的。

田菊這才回過神,忙不迭地說,哥放心,你帶來的客人,一定會鬥好的。

田菊鋪另外一張床去了,侯六二跟進屋來,小敏和小叢一齊背過身去,遮住敞開的懷。侯六二知趣地退出,喊哥哥出去。

侯六一才到外屋,侯六二就抓住哥哥的手,一直不放,使勁看著哥哥。

侯六一不耐煩地問,你鬥嘛?

侯六二加重了手勁,使勁攥搦。侯六一受不了弟弟的手勁,問,咋啦?

侯六二朝屋裏努努嘴,又看著侯六一,侯六一就笑了,笑得就像喇叭花。

侯六二鬆開了手,一臉迷惑。侯六一說,吃過飯就上重陽墳,買幾掛大炮,震天動地的那種,再買上最貴的煙花。俺高興不是?

侯六二還是一臉迷糊,侯六一嗬嗬笑起來,那笑就像四濺的煙花,衝將出去,砰地炸開,五顏六色,而後慢慢隕落下去。

侯六二這才說,懂了,鬥最大的、最響的、最亮的。

侯六一突然流出眼淚說,是的,就鬥最大的、最響的、最亮的。

看著哥哥流淚,侯六二不知道怎麼說話了,一時間愣怔在那裏。

很多菜肴都是準備好的,田菊做農村家常菜拿手,三下五除二,大桌上堆滿各種菜肴,小雞燉蘑菇,還有豬肉燉粉條,都是看趙本山《鄉村愛情》學的,至於雞蛋撲黃鱔、紅燒麻鴨、清蒸淮河肥王魚,絕對的北崗做法,外加一些小菜,用北崗人的話說,那叫正宮娘娘生的瘸子——好攤子。可是飯吃得很不安靜,兩個孩子受到感染,不是你哭,就是他哭,小敏的孩子有些瘦弱,還拉起肚子,哭聲咩咩的,像羊叫。小叢的孩子雖說小一個多月卻皮實些,胖臉粉嘟嘟的,哭起來也不尋常,又尖又細的聲音,像要穿破人的心腸似的。

侯六一顧不上吃飯,心思都在哭鬧的孩子身上。田菊看出一些端倪,疑問叢生,孩子的一舉一動怎麼會那麼的牽掛著哥哥的眼神?看明白一些情況後,嘴上不敢多問多說,心裏不是滋味,隻好放下碗,替了小敏。侯六一抱著小叢的孩子,兩個女人這才得空急急慌慌吃起飯來,連那麼好吃的農家菜都囫圇下去,沒有來得及說聲好,比賽般放下碗筷,各自抱起孩子。

侯六一這才鬆口氣,拿起酒杯,跟侯六二喝酒。

侯六二酒癮大,平時喝點孬酒解饞,口袋雖說有錢但斷然不會買幾十元一斤的酒,這次哥哥回來,咬牙買了一箱子口子窖六年,他準備好好跟哥哥鬥場酒,說說心裏話。

侯六一叨塊雞肉才放進嘴裏,侯六二就給他夾上雞頭,說,知道你愛吃這個,吃吧,北崗日子不比從前,現在路好、樹好、莊稼一直都好,俺家日子格外好。

侯六一含糊其辭地笑笑,擦下嘴說,抓緊喝酒。

侯六二不甘心哥哥這麼淡撇撇說話,放下酒盅說,哥哥還是計較弟弟?

侯六一問,計較?計較啥?

侯六二說,你還是計較啦。上次回來,你氣鼓鼓走了,為此俺三四年都沒有給你弟媳好臉色。

侯六一放下筷子指著侯六二說,看看你,就會犯渾,你是俺弟弟,田菊是俺弟媳,俺怎麼會計較你們?

田菊眼淚便吧嗒吧嗒地往下流,這才委屈地說,三四年了,為了你們那次走,他都在欺負俺。

侯六一看看田菊,然後又看看侯六二,搖頭想說什麼,屋裏孩子又哭,便急忙朝屋裏走,等孩子安靜下來,再走到桌前,想起什麼似地說,弟弟呀,俺們侯家兄弟比不得別人家,俺們多少世才有兄弟兩個,俺怎麼會生你們的氣?好啦,不要小盅來小盅去的,大杯幹了。說完自己端起一大茶杯酒啁了下去,然後看著弟弟說,喝了吃飯。

侯六二不認識哥哥似的,扭捏著喝下,酒衝上頭,說話有些大舌頭,他說,哥哥呀,弟弟怎麼說你呢?你看看,往後日子怎麼過?

侯六一打斷侯六二的話頭,說,吃飯,別一喝酒就苦大仇深的,吃完飯還要上墳呢。

上過喜墳,侯六一得看望下嶽父、嶽母,相隔不遠,嶽父母家住在北崗西邊的下圩村,回來了,得去看看。侯六一出發前就做了精心安排,包括解釋一起回來的兩個女人和孩子。

老嶽父一直站在村頭的柳樹下看著那條村村通水泥路,仿佛路上隨時都可以跑出侯六一的車。看到六一往他家來了,又趕緊跑到堂屋,端莊坐著,還微微閉上眼睛,仿佛一睜眼,女婿就會消失似的。丈母娘眼神不好,一直問,茬子怎麼不回來?侯六一趕忙解釋,嶽母還要追問,好像茬子丟了似的。茬子是侯六一老婆的乳名,割稻時節,娘肚子一疼,控製不住,把茬子生在稻茬地裏。

侯六一沒有打算讓茬子回來,他對老婆說,想回去上個重陽墳,公司有筆賬,說好這幾天結彙,得看著守著,否則那人走了,以後不好討要。

茬子也想爹娘,可是想到結彙這麼重要的事情,確實耽誤不得,再說,她上次生氣走後,再也不想回北崗,每次回來就要吵架,也怕侯六一那些破事吵鬧久了傳進爹娘耳朵,讓他們生氣。

侯六一說,以後你單獨回去住幾天,這次還有兩個朋友的老婆跟車,到時候你架不住又說三道四,弄得都難堪。

茬子不再搭理侯六一,也不說話,眼淚直打圈圈,咬住牙不讓眼淚流出,說,做人都講麵子,那是回老家呢。

侯六一說,俺懂,確實帶著朋友的老婆,她們就是跟下車。說完侯六一開車走了,露出訕笑想,難得糊塗不好嘛,非要別人布局,明知道那局是假的,也要相信。害得天天布局,包括這次說的結彙。

嶽父睜開眼時,不像老眼昏花,倒像經過蓄電後突然打開的燈光般罩住侯六一。

侯六一不看嶽父的眼睛,鎮定喝茶。嶽母忙著續水。沉悶坐著不是事情,嶽父才開口說,今天那炮放的,一般人家架不住的。

侯六一說,爹娘走了,沒有享到福,隻有這點孝心了。

嶽父說,北崗也是出過人物的地方,從清朝到如今,官商人家比比皆是,沒有幾個刻意顯擺的。嶽父提口氣又說,重陽節敬老也是孝敬活的,還沒有上重陽墳的先例。嶽父看著侯六一終於說出他心中的不悅,最後盡量壓抑著沙啞聲音緩慢說,還帶別的女人和孩子上墳,爹老了,看不明白啦。

侯六一說,爹,本來說好跟茬子一起回來的,有一筆結彙是茬子經手的,過了這幾天經辦人走了,那賬不好討要,雖說俺沒有啥文化,孝敬爹娘善待家人也是懂的。

嶽父又不說話了,嶽母歎息半天對侯六一說,你給茬子打個電話,俺問問她怎麼不回?

侯六一撥通茬子的電話,茬子就哭了,說想娘,這次公司有筆結彙,六一帶了很多東西還有錢呢。

嶽母拿著電話往外走,估計是說同來的兩個女人和孩子的事情。

侯六一知道茬子要麵子,打死不會說什麼的,喜歡問就問吧。娘說了半天,磕磕絆絆走到侯六一麵前,把電話遞給侯六一,侯六一掛了電話,嶽母才說,這孩子,一點不想家,哪有不想家的閨女?

侯六一說,不是不想家,是沒有辦法,改天俺讓她回來多陪你們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