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傾軋(2 / 2)

也許,這隻是開始。

入秋,我每日除在國子監讀書,更開始參政議政。一年前父皇便賜我上朝聽政,卻隻有旁聽之權。今日議政正議到官員選拔一事,父皇忽然道:“此事,太子可有何想法?”

奉天殿頓時寂靜下來,眾官員的眼睛齊刷刷盯在我身上,我緩緩站起身,微微忐忑。

父皇的聲音很溫和:“太子有何主意但說無妨,說得不好父皇不會怪你。”

我站在殿心,深吸一口氣,道:“兒臣以為,選拔官員當以才。有才者居之,方能治國繁榮。本朝太祖皇帝設九品中正製,正是為選賢舉能,然而本朝凡三百年,選官用人已於太祖皇帝初衷不盡相同。兒臣竊以為太祖朝人才濟濟,是因太祖選賢不避寒門……”

我話至此處,竊竊私語之聲將要蓋過了我的聲音,不時有三言兩語鑽進我的耳朵,皆為不滿之音。

我環視禦殿,以丞相李清秋為首的大批官員交頭接耳,對我指指點點,神情多有不滿。這些官員品軼多為四品以上,手中握有的是實實在在的大權。沉默不語的多為青衣官員,唯有一名紅袍大官坐在丞相下首,正饒有興致地把玩著茶杯。衣著是文官的服飾,舉止間卻透出武將的硬朗。

他是父皇親封的輔國大將軍——成玉。

我究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麵,有些發懵,不知是那句話犯了眾怒。不安地望著父皇,比起那些官員,我更在意他的感受。

垂下的冕旒擋住了我仰望他的視線,父皇的麵孔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側過頭與隨侍的太監說了句什麼,太監小步趨下禦階,尖聲道:“肅靜——”

尖利的聲音在大殿回響,滿朝文武立刻靜了下來,端坐在杌凳上,隻有兩三人還不時不滿地瞟我一眼。

父皇緩聲道:“太子年幼,雖然讀了不少書,到底不曾參與過朝議。小兒戲言,眾位卿家何必當真?”

話雖不重,究竟是當著眾臣駁斥了我。我心頭微感委屈。

父皇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瞬,這一瞬我卻覺得長如一紀。他清越的聲音再次響起,隱隱含著怒意,卻不是對我。

“然而眾位愛卿方才的舉止,極為不妥!汝等與太子先有長幼之分,更有君臣之別。為長者,當諄諄教導,善加引導;為臣卿,當體察君非,直言進諫。如卿等,不敢說太子明己過,卻在禦殿之上竊竊私語,貶抑太子,頓失人臣體統。爾等不僅是對太子不敬,更是對朕大不敬!丞相為百僚之首,竟不加製止,深失朕望!”

鴉雀無聲。百官深深低著頭,再不敢有何聲音。我的心隨著父皇的話漸漸變得溫暖。

李清秋身材矮胖,搖搖擺擺從杌凳上站起,跪下時險些踩到自己的袍裾:“臣……無能,無力約束群臣,可是太子殿下方才的言語,臣實在不能苟同……”

父皇冷聲道:“丞相沒有聽清朕方才的話麼?”

李清秋忙道不敢,父皇道:“丞相既然知錯,朕不能不罰。且扣除一月俸祿,望丞相引以為戒。”

我發現,群臣的反應十分微妙。眾人視丞相為風向標,直到丞相低頭領罪,以丞相為首的官員才徹底沒了動靜。青衣小吏與其說沉默不語,倒不如說保持觀望,真正靜如泰山的,唯有那位成將軍。

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心頭的迷霧撥開一角,卻並非光明,而是漆黑的傾軋。

散朝,依禮太子先行。我輕輕擺手道:“眾位大人不必等我,先請自便吧。”群臣本來沒把我這個太子當事,猶豫一瞬魚貫而出。我在殿內徘徊,心像腳步一樣沉重。

有人在我耳邊輕喚:“殿下,陛下請您禦書房敘話。”

我一震,心頭五味雜陳。良久才道:“好,我這就去。”

父皇正在揮毫,聽得通傳,隻是筆鋒一頓。

我跪下行了大禮:“兒臣叩見父皇。”頷首之時,父皇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凝了一瞬。禮畢起身,他微蹙眉目專心潑墨,我情知是錯覺,心頭隱隱有些失落。

父皇已換下威嚴的朝服,身披月白對襟長衫。手中朱筆飽添濃墨,為他鍍上了一抹溫暖的色彩。他輕輕放下筆墨,微笑著與我對視:“阿憶,過來。”

我雜亂的心忽然寧靜下來,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邊。禦案上堆滿了奏疏,幾遝雪白的宣紙格外醒目。墨跡未幹,正是方才所書。

宣紙散落在案上,一目了然,父皇圓潤的字跡不厭其煩地寫著——戒急用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