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由岑寂到中興(2 / 3)

《香囊記》第一出中有一支“風流子”的曲詞,對劇情故事作了這樣的概括:

蘭陵張氏,甫兄和弟,夙學白天成。方盡子情,強承親命,禮闈一舉,同占魁名。為忠諫忤違當道意,邊塞獨監兵。宋室南遷,故園烽燹,令妻慈母兩處飄零。

九成遭遠謫,持臣節,十年身陷胡廷。一任契丹威製,不就姻盟。幸遇侍禦,舍身代友,得離虎窟,畫錦歸榮,孝名忠貞節義,聲動朝廷。

從這樣的劇情來看,《香囊記》確與《五倫記》題旨相通,但相比之下,“忠”的成分比《五倫記》中更多一些。劇中較早地寫到了民族鬥爭的狼煙沙場,把嶽飛抗金的內容也拉了進來,因此比《五倫記》略為好受一點。但是,《香囊記》在因襲前人劇作方麵更加嚴重,常常讓人聯想到《琵琶記》、《拜月亭》、《瀟湘雨》、《西廂記》等劇作,因此在藝術上缺少整一性,顯得雜湊、鬆散、拖遝、勉強。

《香囊記》比《五倫記》多一種弊病,那就是在表現形式上刻求駢儷典雅,一味賣弄學問,這在邱濬筆下倒是較少看到的。

在《五倫記》、《香囊記》盛行的年代裏,也不是完全沒有可以一看的作品,例如蘇複之的《金印記》、(《金印記》表現戰國時代蘇秦的故事。蘇秦未做官時,受到家人百般嘲謔、揶揄,奚落,而當他一旦高升、拜為丞相後,家人又對他頂禮膜拜、殷勤奉承。小人嘴臉、炎涼世態,是這出戲的主要鞭笞對象。後來高一葦又將此劇改成《金印合縱記》(亦名《黑貂裘》)。)王濟的《連環記》、(《連環記》表現三國時代王允、貂蟬設計除董卓的著名曆史故事。劇中貂蟬的形象比較鮮明。)徐霖的《繡襦記》(《繡襦記》表現唐代妓女李亞仙和書生鄭元和的故事,在這幾部傳奇中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完整性。李、鄭熱戀,為鄭父不允,嚴加懲處,鄭元和死裏逃生,行乞長街,被李亞仙認出,與之同居。李亞仙為了讓鄭元和用功讀書以求功名,竟毀損自己容顏以使鄭元和集中注意力。結果,鄭申狀元,滿門歡喜。鄭父也與鄭元和重新和好。這部戲中妓女李亞仙的形象,以其果敢的選擇,強烈的行動,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者徐霖(1462—1538)席與另一位曲家陳鐸(1454?—1507)被並稱為“曲壇祭酒”。)以及無名氏的《精忠記》、沈采的《千金記》等劇目,都還不錯。但是總的說來,它們都還比較粗糙,當時的社會影響也不大。就戲劇的整體麵貌來看,還是一個岑寂的年代。

這種情況,到了明代中葉,更具體點說,到嘉靖以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三大傳奇”陸續湧現,標誌著傳奇創作的繁榮時期的到來。

“三大傳奇”乃是:《寶劍記》、《鳴鳳記》、《浣紗記》。

一、《寶劍記》

在傳奇領域,這是一部較早出現的剛健之作。

作者李開先(1502—1568)是山東章丘人,二十七歲中進士,做了十餘年的官,後因抨擊朝政而被罷免,在故鄉閑居至老。《寶劍記》寫於他罷官之後,鬱憤之情時時流露在劇作之間。

李開先家裏所藏書籍之多,一時“甲於齊東”,其中戲曲作品尤富,人稱“詞山曲海”。罷官之後,他還曾外出訪問過康海、王九思等戲曲家。這樣,他就對前人和時人的戲劇創作經驗,有著廣泛而深切的了解。

《寶劍記》寫的是梁山泊英雄林衝的故事,與小說《水滸傳》相比,有不少重大改動。正是這些改動,體現了李開元對戲劇藝術的充分認知。

《寶劍記》強化了對林衝家庭、尤其是對林衝妻子張貞娘的刻畫,使林衝的每一個行動和遭遇都首先激起家庭成員的強烈情感反應。這種情感反應遠比朝廷爭鬥更能引動觀眾的共鳴。這中間,妻子張貞娘更成了一個重要的戲劇人物,她深知家庭遇到的災難的性質,以及自己處境的複雜,因此她的自覺應對更見光彩,不再僅僅作為林衝和高衙內矛盾的引子。矛盾的引子改成了林衝作為一個憂國將領對於奸臣的彈劾,起點的等級提高了。把高等級的政治起點交付給家庭倫理,交付給一個壯士和身邊的幾個女性,深得戲劇藝術之三昧。

在結構上,由於林、高兩方很少有機會正麵衝突,《寶劍記》采用了兩方在循環往複間互相給對方製造危險情景的手法,步步推進,效果反而強於正麵衝突。

在風格上,《寶劍記》快人言直,擲地有聲。借林衝之口,既怒斥奸臣“致使百姓流離,幹戈擾攘”,又針對皇帝責問“我不負君恩,君何負我?”並處處為叛逆辯護,呼喚反抗。於是,一種生命的力度,又在劇場抬起頭來。

二、《鳴鳳記》

《鳴鳳記》的編寫和演出,是明代的一件文化大事。

它寫的是一場真實地發生於當時的政治鬥爭,劇成之時,這場政治鬥爭實際上還沒有完全結束。因此,它對於廣大市民的吸引力可想而知。它的作者,相傳是這場鬥爭的直接參加者王世貞(1526—1590)或他的門人,王世貞在當時政治、文化領域的重要性,更擴大了它的影響。

焦循《劇說》中有一段有趣的記載:

相傳《鳴鳳》傳奇,弇州(弇州,即王世貞。世貞字元美,號鳳洲,別署弇州山人。江蘇太倉人,官至刑部尚書,多年文壇領袖。)門人作。惟“法場”一折,是弇州自填詞。初成時,命優人演之,邀縣令同觀,令變色起謝,欲亟去。弇州徐出邸抄示之曰:“嵩父子已敗矣。”乃終宴。

這裏所說的“嵩”,即嚴嵩(1480—1567),荼毒國計民生的一代奸相,《鳴鳳記》就寫一批誌士仁人不屈不撓地與他和他的兒子、爪牙進行鬥爭的故事。這個戲編演得那樣及時,連那位應邀來看戲的縣令還不知道嚴嵩已經垮台,竟不敢看下去;直到王世貞拿出那份邸抄,他才把戲看完。

《鳴鳳記》不僅使當時的人看了坐不住,而且在半個世紀之後還能使觀眾再起手刃嚴嵩之意。嚴嵩下台與《鳴鳳記》上演都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而直到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呂天成還在《曲品》中指出:“《鳴鳳記》記諸事甚悉,令人有手刃賊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