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看一看元雜劇的第一主調:傾吐整體性的鬱悶和憤怒。
圍繞著這一主調,能夠形成如下闡釋係列——
一、元雜劇鬱憤的整體性;
二、提挈這種整體性的典型化形象構件;
三、元雜劇藝術家傾吐鬱憤的幾種方式;
四、這幾種方式的整合。
鬱悶和憤怒,本是各種藝術樣式創作的一個重要契機,不足為奇;但是,元雜劇中流露的鬱悶和憤怒,卻特別弘闊深廣,它們已不僅僅是針對個人遭遇的一種爆發,也不僅僅是對於幾個具體事件的一種不滿。《竇娥冤》中的幾句唱詞,正是形象地概括了這種鬱憤的整體性和深刻性:
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塗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一個弱女子,沒有對頭,也沒有脾氣,不招誰惹誰,隻知平靜度日,但是,幾乎整個世界都與她過不去。因此,竇娥,這個幾乎沒有采取過任何主動行為的戲劇人物,成了社會整體黑暗的驗證者。她最終要控訴的,不是哪個壞人,而是“天”和“地”。
在關漢卿等人的眼裏,13世紀的中國大地,似乎一切都是顛倒了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陷入災難的天羅地網,此間不存在任何具體邏輯。
但是,戲劇畢竟不是屈原的《天問》,天地間的邪惡需要集中在一係列負麵戲劇人物身上。元雜劇為這類人物設定了一個核心身份:與權勢勾結的無賴。
這種設定別具慧眼。因為唯有無賴,在邪惡的世界中最為自由,最不講章法,最不計因果。當這種無賴與權勢勾結起來了,好人就求告無門,活不下去。相比之下,朝廷之惡,體製之惡,雖然強大,倒還是有邏輯的,因此也是可以反駁和抗爭的,即便因反駁和抗爭而遭到迫害,也有名有目,有曆史論定。但對於無賴和潑皮,什麼價值係統都不存在了,在他們的獰笑背後,是一片昏天黑地。
仍以《竇娥冤》為例,幾個壞人都帶有明顯的無賴氣息:
張家父子是最典型的無賴,從一開始依仗著“救命之恩”要以一對父子娶一對婆媳,便是徹頭徹尾的無賴念頭。
賽盧醫的無賴氣,從他的“上場詩”中就可聞到了:“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小子太醫出身,也不知道醫死多人,何嚐怕人告發,關了一日店門!”
最可注意的還是那個審案太守的無賴氣息。他的自白是:“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既不僅僅是糊塗官,也不僅僅是個貪贓枉法之吏,而是一個穿著官服的張驢兒、賽盧醫。
這些壞人都想殺人或已經殺了人,但都沒有一點像樣的目的性,一切都在荒謬絕倫中進行。這就是無賴們的特殊功用。
元雜劇中無賴群像的名單,可以開出一大串。最標準的無賴,莫過於那個魯齋郎了。(見《包待製智斬魯齋郎》,一船認為是關漢卿的作品,但戲曲史家尚有爭議。)他有這樣一段自白:
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再沒雙;街市小民聞吾怕,則我是權豪勢要魯齋郎。
小官魯齋郎是也。隨朝數載,謝聖恩可憐,除授今職。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馬瘦不騎,但行處引的是花腿閑漢、彈弓粘竿、賊兒小鷂,每日價飛鷹走犬,街市閑行。但見人家好的玩器,怎麼他倒有我倒無,我則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人家有那駿馬雕鞍,我使人牽來則騎三日,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我是個本分的人。
值得玩味的是,魯齋郎所欺壓的人之一,鄭州惡吏張圭,本也充滿了流氓氣,他老婆說他:“誰人不讓你一分?”他自己開口閉口便是:“你敢是不知我的名兒!”但是,就這麼一個惡吏,卻受到了比他更有權勢的魯齋郎的淩辱,而淩辱的手段又是十足的無賴式的:魯齋郎要張圭把老婆立即獻給他,再把自己玩膩了的一個民女強嫁給張圭,還謊說這是他的妹子,拿來與張圭換個老婆。惡吏遇上了這麼一個有權勢的無賴,立即成了妻離子散的悲劇角色。可見,在《魯齋郎》所反映的時代,無賴氣、潑皮相已經超越了其他罪惡,成了製服一切的幽靈。
《蝴蝶夢》中的葛彪,又是一個無賴。他的自白是:
有權有勢盡著使,見官見府沒廉恥,若與小民共一般,何不隨他帶帽子。
自家葛彪是也。我是個權豪勢要之家,打死人不償命,時常的則是坐牢。今日無甚事,長街市上閑耍去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