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選粹

作者:梅驛

焦麗

離婚後,有朋友問王天,想找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王天笑笑,也說不出什麼具體的來。問得多了,王天就說,要像個女人吧。朋友說,女人不像女人,男人倒像女人?王天重複了一句,總之,要像個女人。朋友想了想,說,這條件太籠統了,怎麼才算像個女人?王天也想了想,末了,卻沒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朋友走後,王天還在想,是啊,到底怎麼才算像個女人?他的前妻焦麗,像不像個女人?按他的標尺,一定是不像個女人,這樣,他才會跟她離婚的呀。按常理說,焦麗馬上就要升為副市長了,做丈夫的高興還來不及呢,夫貴妻榮,反過來,妻貴夫也榮嘛。王天卻在這個緊要關頭,把一張離婚協議書放到了她的梳妝台上,他從鏡子裏看到一張扁平的臉,那張臉白天就像個固定模版,風格屬於嚴肅而親民類的,現在卻漸次閃現出驚愕、憤怒,最後是一絲輕蔑。

告別儀式,還是要舉行一下的。王天有些力不從心。麵臨變故,焦麗卻絲毫不亂章法,仍然一邊看著當天的報紙,一邊發出呻吟。焦麗忙,沒時間看報紙,這些王天能理解,但無論如何不能在這種時候看報紙呀,可焦麗,已經在他身下看了十幾年的報紙。王天甚至想,焦麗每天精準到位而又妙趣橫生的講話,肯定與她變換各種姿勢看報紙、學時事有關,也就是說,與他在她身上的勞動有關,他勞動的頻率和時間長短直接決定著這位女領導的講話質量。

一個女人怎麼可以這樣?王天也撕過焦麗手裏的報紙,可世界上的報紙層出不窮,第二天,焦麗手裏又會拿上一張。一張又一張的報紙消磨著王天對焦麗的愛情。他媽的,王某不伺候了!在心裏這樣罵過之後,王天感覺到焦麗微眯了雙眼,微繃了肉體,她像一隻狼,當然是母狼,正張開大嘴,準備享受送到嘴邊的美食,這讓王天忽然一陣惡心。

王天停下來,惡毒地告訴她他要離婚的原因,就因為這個!焦麗反應過來,扔了報紙,“哼”的一聲冷笑,你個傻帽,都什麼年代了?你指望我會黑燈瞎火跟你睡覺,連看你都不敢看?

王天愣在了那裏。顯然,焦麗理解錯了,越是理解錯了,越是表明她對自己的漠視。這麼多年,她連在這件事上都不肯對他專心。

而她的話未嚐不是一個新的角度。為什麼不能黑燈瞎火地睡覺?遠古時期,人類尚且知道以樹葉遮醜,社會文明發展到現在,倒把羞處發展成了肆無忌憚的亮處?如果一個人都能把自己的醜態化成任人觀賞的常態,這個世界還有什麼羞恥可言?

王天擰亮台燈,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本來,他還是心存一絲希望的,如果焦麗能有所收斂,事情也許還會有一絲轉機。但顯然,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焦麗非但不明白他,還覺得他無非是找個理由跟她離婚而已。現代人,誰像你一樣老古董,說老古董是好聽的,你比老古董還不如,簡直是古怪、不可理喻!這事跟任何事都是一樣的,無論怎麼個形式,內容不都是一樣的嘛!

聽聽。但這樣的理由是沒法跟外人說的,也就沒法據此說出他要找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總不能說,找一個做愛時不看報紙的女人吧?但可以進行一下推理——做愛時不看報紙的女人,就是一個懂得羞恥的女人。一個懂得羞恥的女人,在羞和恥來臨之前一定會有所反應,比如說臉紅、逃脫、憤怒、反擊等等。

想到這裏,王天恍然大悟,他今後要找的女人,一個基本條件就是要會臉紅。

朋友聽後,哈哈大笑,王天,你的書呆子氣又犯了吧?都四十多了,還裝什麼無知少年!現在這社會,哪還有會臉紅的女人?女人們從女幼童到女少年到女青年到女中年,中間經曆了多少磨煉、競爭、弱肉強食,升學、就業、找男人、升官發財,哪一樣不需要臥薪嚐膽、勾心鬥角、短兵相接?早百煉成鋼、刀槍不入啦。你要找會臉紅的,除非去幼兒園!

朋友的一番大論不能說沒有道理,可未免太誇張了。王天不信普天之下找不到一個會臉紅的女人,當然,他所謂的會臉紅,也就是個具象,是指這個女人具有含蓄嬌羞之美。王天心想,隻要這個女人內心仍有柔軟之處,她就一定會臉紅。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王天曾是文青,對這兩句詩印象深刻。也許世界上所有的認知都是客觀的,隻有美是主觀的,王天心裏的美,就是嬌羞。想想看,月圓之夜,桂花飄香,男子向自己心愛的姑娘表白愛情,姑娘兩頰飛霞,低下頭,忽而轉身跑去,一條長長的辮子卻晃蕩出內心的歡愉,跑到一棵樹下,姑娘以樹為掩護,偷偷望向男子,臉上的紅霞久久不褪……這一直是王天心中最為美好的想象。

可這麼多年,他都在幹什麼?他活在一個毫無美感的世界裏,終日渾渾噩噩,還自以為誌得意滿,以成功人士自居,真是糟糕透了。想明白了這點,王天居然感到渾身輕鬆,今後的他,將與所有的前日不同,當然,這種不同一定源自一場以羞澀開頭的愛情。

王天

王天在一所農業大學任教。帶七個研究生,四個女的。有個說法,學文的女學生都醜,學理的相對漂亮些。這話在王天的大學裏很是應驗。他的四個女研究生,包括他班上的女學生都還不錯,稱得上鶯鶯燕燕。但她們的潑辣能幹遠遠比她們的鶯鶯燕燕更加突出。王天帶她們解剖,苗條文靜的女學生一剪刀就剪開了兔子的喉管。帶她們去做育種,一雙雙柔若無骨的纖手執著針頭,能在一兩分鍾內讓一頭母豬懷孕。更讓人不敢小覷的是這些女學生,一大部分都偷偷跟養殖戶合作過項目,以育種指導、預防疾病為主。有時候也被拉扯著去喝酒,女學生們才不怵呢,在酒桌上挨個敬酒,半葷不素的笑話也能當場說上幾段,很有些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的氣派。

這本來是王天司空見慣的生活。但他自己很少接受對外服務之外,不管怎麼說,他王天也算這所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不能任阿貓阿狗之類的人都找上門來。

可是,在確定了要找一個會臉紅的女人之後,王天再看他那些女研究生和女學生們,就像看冬天的白菜夏天的黃瓜一樣索然無味了。這種最日常的生活,也變得無聊透頂了。有多久,他沒看到過女人臉紅了?跟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女人焦麗,應當是他考量的第一個對象,可焦麗好像從來都不臉紅,包括談戀愛、入洞房。如果從政的焦麗算個特例,王天回想他在這所大學教課的十來年,也沒有幾次讓他印象深刻的臉紅現象出現。也許因為以前從來沒把臉紅當作一種目標值來考量,王天這方麵的記憶就很貧乏,貧乏到隻能依靠想象。

王天留了神,在各個場合,包括課堂、教研室,甚至菜市場、超市,都觀察著女人們臉上的變化。可半個多月過去了,居然沒有見到一個女人臉紅過。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王天的書呆子氣真的犯了,他不相信隻有待字閨中的李清照能一羞而羞出千古絕唱,何況李清照也並未能一“羞”到底,她最後還是又嫁了別人,她詩詞中的憂傷越來越多,最初的嬌羞懵懂之美卻杳如黃鶴,再也沒有出現過。如此珍饈般的感覺,當然難以尋找,如果遍地都是,也就自然而然失去了它的價值。

穀曉文

這天下午,王天沒課。門鈴響,是他的一個女研究生,女研究生身後還站著一個堆出一臉笑容的男人。女研究生叫穀曉文,是王天比較偏愛的一個弟子。這個女學生,很安靜,別的學生挖空心思賺外快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實驗室鼓搗那些瓶瓶罐罐。她雖然是農村出身,卻很少跟養殖戶合作,偶爾一次,也是幫同學做技術性的工作。

穀曉文身後的養殖戶,王天也認識。是他極少的幾個客戶之一。這個客戶還是焦麗在辛縣當副縣長時領來的。隻能說焦麗是個親民的好官,除了管好這個縣裏的民眾,還要管好這個縣裏的豬狗羊等動物。可王天不喜歡這位養鵪鶉的中年人,他在客廳轉了兩個遭,終究還是站著開始說,五萬隻鵪鶉死了兩萬隻……說完後,他打開禮品盒,居然是真空包裝的鹽水鵪鶉。一個人費盡心機、戰戰兢兢來找一個可能讓他的生意起死回生的人,帶來的一定不是病死的鵪鶉。但,一個人不注重細節,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不尊重他人。

可王天最後還是把配製好的藥品交給了焦麗,怎麼說,也得給焦麗麵子。

一個星期後,這位鵪鶉大戶又來了,給他帶了幾箱鵪鶉蛋,蛋裏麵夾有紅包。王天不明白紅包何以非要夾在蛋裏,他王某雖然看不起蠅頭小利,但該要的費用也會光明正大地要。他想了想,還是讓焦麗把這份紅包原封不動地捎回去了。他給了他一個信息,那就是他不想再跟他來往。

後來,他從焦麗嘴裏零星聽到這位鵪鶉大戶的一些事,因為生意做得越來越成功,他成了本省優秀企業家。焦麗也因為扶持有功,受到了表彰。而私底下在技術方麵支持這位鵪鶉大戶的,是北京某大學的一位副教授,叫隋明,曾經是王天在研究生院的同班同學。焦麗說,是你把他推到隋明那邊去的。你這人放著河水不洗船,真是別扭!王天承認他的別扭,他這所大學裏的人都知道他的別扭。王天也知道焦麗這句話後麵的深意,除了錢沒少掙,重要的是,隋明有了更多的機會搞鵪鶉病毒和疫苗研究,這對於一位農業大學教授來說,是十分寶貴的。

現在,穀曉文帶著這位鵪鶉大戶就站在門口,鵪鶉大戶臉上堆滿笑,手裏提著塑料袋,看樣子,袋子裏是死鵪鶉。王天最不喜歡客戶拎著死物找到家裏來,他是個把工作和生活分得特別清的人。這點穀曉文是知道的。而且,穀曉文怎麼會跟這位鵪鶉大戶攪到一起呢?王天的臉沉了下來。

穀曉文說,王教授,我正要來找你,在門口碰上董經理了。

董經理小心翼翼地說,又來麻煩王教授了。

王天不說話,也不請他們進屋。穀曉文頓了頓,有些難為情地說,也不是單純碰上的。王教授,我也是辛縣人,他找到我,我不能不幫他。他遇到大麻煩了!

好在,這回這位姓董的鵪鶉大戶沒有自作聰明,而是直接把隋教授推了出來。十萬隻鵪鶉死了五萬隻,而且,隋教授實在沒辦法了。他一邊原地轉圈一邊說。這種坦白讓王天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了開來。

穀曉文看王天的臉色有所緩和,說,王教授,我看過隋教授發在雜誌上的一篇文章,裏麵有很多觀點不敢苟同,您可以研究研究啊,我給您打下手!

穀曉文一句話說到了王天的痛處。隋明所在的大學比王天的大學有名氣,隋明也比王天有名氣,但隋明在科研上的天分不及王天一半,王天心高氣傲,不屑於追名逐利,眼看被隋明越拉越遠,無形中,隋明已成了這門學科的帶頭人。王天雖然不說,心裏也是不舒服的。

王天答應了董經理。

解剖、切片、病理分析全由穀曉文來做。正好是周六,實驗室也沒有別人。大學裏的實驗室是最可愛的地方,一溜溜的白熾燈小巧而又尖銳地開著,人的臉若出現在那裏,會呈現出另一種柔和的膚色。在實驗室呆長了又出去的人,會覺得外麵天地清明;而在外麵呆長了又去實驗室的人,會覺得靜謐安寧。王天一直很喜歡呆在實驗室,可這天是周六,他安排了別的活動,就囑咐好穀曉文做什麼,自己用手機遙控著。

晚上,一些數據會出來。王天去了一趟實驗室。穀曉文正用顯微鏡觀測。確定了是五代病毒,又做了一番細致的安排之後,他又回到了家。本來他是想在實驗室呆一會兒的,可和穀曉文孤男寡女呆在實驗室,又有些不妥了,他這才意識到穀曉文已經一個人工作了十二個小時。晚上十一點,王天披了一件衣服,又去了實驗室,他是去替換穀曉文的。

穀曉文正趴在實驗台上打瞌睡。她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等看清了是王天,她的臉“刷”地紅了,不好意思地說,王教授,我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王天說,你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來做。

穀曉文還在推辭,不用,您去休息吧。我能行。你瞧我,這不是很精神嘛!

王天說,去吧。畢業論文,你就寫鵪鶉五代,我來指導你。

王天表這個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穀曉文臨近畢業,還沒有像樣的課題研究成果。王天覺得這才是她把董經理領到他家裏來的原因。王天對所有弟子都一視同仁,從來沒有開過小灶,今天對穀曉文破例,是因為晚上穀曉文說了一句話,穀曉文說,這燈,像小時候天上的星星。王天說,想家了?穀曉文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說,我父母對我期望很高,我能留校就好了。王天一愣,這是穀曉文第一次坦白地跟他說這些。穀曉文說,不過,我知道幾乎不可能。王天就什麼都沒說。

那麼,鵪鶉五代論文就算王天對這個偏愛的弟子的一種補償吧。

穀曉文顯然沒想到這麼好的事情會落到她頭上。這樣一篇論文發表到權威刊物上,幾乎可以奠定一個人學科接班人的地位。她一下子愣了,然後她的臉一點點變紅了,像一塊紅布,紅得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