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時候,我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蒙古人,這是語言造成的。
我三、四歲時,和姐姐一起由帖帖(蒙古語,曾祖母)照看。帖帖怕我們丟了,圈在家裏玩兒。我隻透過玻璃看見一些人,賣酸棗麵的老頭,還有敞大襟、露出八寸乳房的中年女人。帖帖說,這都是壞人。
在家裏,我們全說蒙古語。一個人第一次遭逢語言,是重要的時刻,即萬物被“命名”。語言不是工具,它是領你走進世界的神祉。桌子、火、腳趾、眉毛、土和蟲子,頭上有須的蟲子、扁圓的胖蟲子。世界對我來說是蒙古語的,它親切、翔實、變化。到現在,我也無法從大腦的黑板上擦去那些蒙古語的聲音,如Hao ri hao(蟲子),生動而逼真。我認為蒙古語在表達動作、神色、形態方麵很高級。這個民族隻有八百年的曆史,生活在遊牧與征戰之中,口頭文學發達,沒有陳腐冗長的文學史,語言淳樸剛健。它細微,某些動詞在某些句式中,傳達出非常微妙的心態,如懇切、卑微、問詢。
後來我接觸到漢語。我以為漢語隻是蒙古語的一種輔助說法,像漢語把“太陽”又叫“日頭”一樣。漢語堅硬、遙遠、隔膜。我說“隔膜”,是說在說漢語的時候不容易帶出感情色彩(說不出)。同時,它的詞的指向絕對。人們無端地吵架,恐怕和這個有關係。漢語還有一個毛病,假。它適於滋生假話空話。當然這是另外的話題了。
2
當我大了一些,開始和家屬院的孩子們一起玩的時候,漢語顛覆了我對世界的命名或者說重建、擴大了。但令人憂傷。你指青草裏的蟲子說“Hao ri hao”的時候,他們尖銳地糾正:“蟲子!”聽了悲憤。因為這不僅是語言,還是事情的性質。總之,我被漢語領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對孩子來說,漢語展示強大的力量,是它的故事與曆史。金兀術、黃天霸、秦瓊。你能拒絕它們嗎?不能。在故事裏,漢語顯露出它的強悍、寬廣、含蓄還有意味深長。而我的母語被覆蓋之後,並沒有消失,它們永遠也不會消失,還在原來那個地方。我說的是它們和我的心靈相遇時的地方,十分安靜。
蒙古語是這樣一種東西,你一說它,蒙古人的一切都會神奇地從你身上出現,你的表情、容貌、思想都是蒙古的。就像一個人從岸上跳進水裏,或跳進火裏。學一門外國語,老師不可能教你說每一句話的表情。但一個人使用自己的母語,都會帶著表情,和心靈挨著,雖然每個人有不同的表情。因此,一個入學習外來語,一般也就是做工具,而無法由語言進入這個民族的心靈。事實上,隻有通過語言才能進入心靈。一些感歎、評說以及帶著微妙的意味外人永遠無法窺知。我的朋友抬舉我說:“你是蒙古人,卻熟知漢文漢語。”這是讓人聽著高興的話。我不知道“熟知”的界限在那裏。但通過漢語我能深入了解漢人即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心靈,包括深藏其內的東西。而母語,讓我了解蒙古人的心靈。母語的存在,讓我有機會發現漢語當中晶瑩的、純樸的、幹淨的、細微的詞彙,我知道它們在哪裏,也知道怎麼運用它們表達我的感受。我使用漢語的時候,常有到別人家的菜園裏挑選果蔬的感覺。這是感激的,也是意外的,因為我是一個蒙古人。
有人使用外來語到了爛熟的境地,他們仍然有可能不了解這種語言的內涵。他們的漢語流利無比,但還像鸚鵡學舌。他不懂,一個不識字的陝西農民說關中漢語是令人感動的,一個四川農民的家鄉語也令人感動,沒有人懷疑他們在說什麼。語言是血肉,不是發音之類所能說清的。這就像歌唱,歌唱不僅是氣息、吐字及共鳴的問題(這是基礎問題),歌唱還有感受、有心靈。好的歌唱家使我們忘記了他的吐字或發音,我們被他給領走了,領到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3
帖帖身材高大,肌肉鬆弛的臉上高貴而冷漠。她帶我們的時候,約有70歲了。當她眼裏燃起溫亮的火苗時,必是看到了我父親。我父親是她心愛的孫子。她不必要地維持著貴族的禮儀,譬如吃飯的時候我母親要站在地上,而我們在炕上坐著。
帖帖是個神奇的人,她不識字卻能講全套的《格薩爾王》和《三國演義》。書中人物的出場、容貌、衣著、心理狀態以及作戰狀態,無不詳略適宜、栩栩如生。她簡直是一個天才。講著,她有時會陷入沉思,目光遙遠。
小時候——現在我仍不能把那些故事與我的童年剝離開——我們為她的故事著迷,不能區別現實與曆史。實際上,這是一種童年的神經症。我記得,最神奇的一個故事是:某人進了某房,推開南窗——這時我腦中情不自禁響起了帖帖的蒙古語,我盡可能原生態地翻譯它們——“花兒呀,開放著呢。紅的、黃的、白的。鹿兒愉快地吃青草,小鳥飛來飛去,唱著歌,但它們不離去。這裏還有珊瑚、玳瑁、鬆珠石。水晶石撒在地上發光”。關上了南窗,打開西窗,“一看,啊呀,蘋果、葡萄、白梨、黃梨、金絲棗、土耳其棗。當然西瓜、香瓜不值一提,在這裏都有”。簡直饞死我了,帖帖關上了西窗。在東窗,她說巨浪劈麵打過來,無數野獸哭喊著掙紮著,關上。北窗是冰雪,什麼都死了,太陽、月亮和星星都凍死了。它們的屍體扔在當院,後來空氣也沒有了,樹被凍得變成粉末被風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