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歌唱家彭康亮那裏得到一句妙語;唱歌就是歌唱。
他說話時突然向自己提了一個問題:什麼是唱歌?
所謂簡單的問題其實最難回答。如惠特曼的詩:“一個孩子說:草是什麼呢?他兩手滿滿地摘了一把送給我。”
彭康亮顯然被自己難住了,在房間裏大步踱走。外屋坐著彭的鋼琴師,一位安靜的先生。彭的妻子倚在鋼琴上修指甲,是舞蹈演員。他們都未理念彭康亮這個艱深的問題,而後者的臉已然憋紅。
終於——彭歌唱家停下腳步,用廣東味的普通話洪亮地宣稱:
“唱歌,就是歌唱!”他的手臂揚起。像唱到詠歎調高音處。
我受到感染,但還是覺得好笑。這話略有詭辯的意味:黑天就是天黑。我當時沒有理解彭康亮這句話的含義。在那次談話中,彭還講過“唱歌不是做官,憑什麼越高越好?”他是男低音歌唱家,而不是中音、次中音,是中央音樂學院恢複高考後惟一免試入學的考生。彭康亮談吐誠懇,並無諧謔的意思,越發解頤。我奇怪鋼琴師和彭的妻子為什麼不笑。而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這句——
唱歌就是歌唱。
有一次,我遇到阿魯科爾沁旗一個女子,她用蒙古文寫小說。我和她交流,她隻用“是”與“不是”作答。我挺忙,她挺閑。後來,她提到自己祖父的時候,話匣子打開了說著,站起來,好像要去找她祖父(已逝)。她快速說到草場、給馬編的辮子、錫酒壺和瑪瑙煙嘴、她祖父臨終前瘦胳膊的皮拉很長。這位女小說家突然默啞,眼望前方。前方是飯館的惡俗的塑料壁紙,女作家的目光仍然看過去,唱起一首歌。
這女人的歌聲,與其說唱,不如說迸發。委婉與激烈交織在一起,響遏行雲。她根本不在意你聽不聽,徑直唱著。她的眼光不在聽者的臉上,而由牆壁穿出,落在山坡的鬆樹上樹下泉水小聲流過。我們傻了,屏息傾聽,像看到一隻隻花瓶從高處跌下,清脆地摔成碎片,卻嚇得不敢去撿拾。蒙古民歌的旋律像綢子一樣在三尺高的地方飄起來,上麵放著歌者所要尋找的東西:柴禾、油漆的炕桌、鹽、裝奶的瓦盆、嬰兒的手。這些,以及她祖父的慈祥的臉,全從歌聲裏麵飄了出來。我們仿佛置身於草地上,潮濕的帶有腐敗氣息的水草氣息,像是從星星上麵傳過來的。聽這樣的歌的時候,我很想去抱住一棵樹,把頭靠在樹上。內心有一個地方在痛,像樹葉嘩嘩落下來掩埋一件美好的東西。
這時我想起彭康亮的話:唱歌就是歌唱!
我們為什麼要唱歌呢?那是表達生活的獨有的語言係統,就像骨髓裏的東西和血管裏的東西一樣,它們是獨特的存在。我們為什麼要歌唱呢?因為我們要給心靈一個述說的機會。隻有心靈的述說才是歌唱。拉赫瑪尼諾夫說:心靈是無法用力度符號標注的最高級表情的源泉。
而我們的生活失去了許多真純的東西之後,如果連歌唱也失去了。那麼一同失去的,必然包括真誠與樸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