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六寶還是不很滿意黃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問,隻扁起了嘴唇搖頭。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見六寶那扁著嘴的神氣,就想要替六寶起一個渾名。
“豆腐店的老頭子也是星宿下凡的罷?喂,喂,黃道士,你怎麼知道那敲門問‘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個什麼樣兒?”
四大娘又輕聲問。
黃道士似乎不耐煩了,就冷笑著回答道:
“我怎麼會知道呀?我自然會知道。豆腐店老頭子麼?總該有點來曆。篤篤篤,天天這麼敲著他的店板。懂麼?敲他的店板,不敲別人家的!‘天亮了沒有?天亮了沒有?’天天是問這一句!老頭子就聽得聲音,並沒見過麵。他敢去偷看麼?不行!犯了天條,雷打!不過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說到最後一句,黃道士板著臉,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氣很可怕。聽的人都覺得毛骨悚然,就好像聽得那篤篤的叩門聲。
西北風撲麵吹來,那四個人都冷的發抖。六寶抹了一把鼻涕,擦著眼睛,忽又問道:
“你那三個草人呢?”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黃道士眨起了眼白,很賣弄似地回答。隨即他舉起左手,伸出一個中指,向北方天空連指了幾下,他的臉色更嚴重了。三個女人的眼光也跟著黃道士的中指一齊看著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覺得黃道士的痩黑指頭就像在空中戳住了什麼似的,她的心有點跳。
“哪一方出真命天子,哪一方就有血光!懂麼?血光!”
黃道士看著那三個女人厲聲說,眼睛瞪得更大。
三個女人都吃了一驚。究竟“血光”是什麼意思,她們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黃道士那種嚴重的口氣下,她們就好像懂得了。特別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靈,曉得所謂“血光”就是死了許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許多人,因為出產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沒有代價。
黃道士再舉起左手,伸出中指,向北方天空指了三下。四大娘的心就是卜卜地三跳。驀地黃道士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悶著聲音似的又說道:
“這裏,這裏,也有血光!半年罷,一年罷,你們都要做刀下的鬼,村坊要燒白!”
於是他低下了頭,嘴唇翕翕地動,像是念咒又像是抖。
三個女人都歎了一口氣。荷花看著六寶,似乎說:“先死的,看是你呢是我!”六寶卻釘住了黃道士的麵孔看,有點不大相信的樣子。末了,四大娘絕望似的吐出了半句:
“沒有救星了麼?那可——”
黃道士忽然跳起來,吵架似的嗬斥道:
“誰說!我叫三個草人去頂刀頭了!七七四十九天,還差幾天。——把你的時辰八字寫來,外加五百錢,草人就替了你的災難,懂麼?還差幾天。”
“那麼真命天子呢,幾時來?”
荷花又覺得尾尻骨上隱隱有點痛,便又提起了這話來。
黃道士瞪大了眼睛向前看,好像沒有聽得荷花那句話。
北風劈麵吹來,吹得人流眼淚了。那邊張家墳上的許多鬆樹呼呼地響著。黃道士把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就板起麵孔說道:
幾時來麼?等那邊張家墳的鬆樹都死光了,那時就來!
“嗬,嗬,鬆樹!”
三個女人齊聲喊了起來。她們的眼裏一齊閃著恐懼和希望的光。少了一棵鬆樹就要受張剝皮的壓迫,她們是恐懼的;然而這恐懼後麵就伏著希望麼?這樣在恐懼與希望的交織線下,她們對於黃道士的信口開河,就不知不覺發生了多少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