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多多頭並沒回來。還有隔河對鄰的陸福慶也沒有回來。據說都留在楊家橋的農民家裏過夜,打算明天再幫著“搖船”到鴨嘴灘,然後聯合那三個村坊的農民一同到“鎮上”去。這個消息,是陸福慶的妹子六寶告訴了四大娘的。全村坊的人也都興奮地議論這件事。卻沒有人去告訴老通寶。大家都知道老通寶的脾氣古怪。
“不回來倒幹淨!地痞胚子!我不認賬這個兒子!”吃晚飯的時候,老通寶似乎料到了幾分似的,看著大兒子阿四的臉,這樣罵起來了。阿四咂著嘴巴不開腔。四大娘朝老頭子橫了一眼,鼻子裏似乎哼了一聲。
這一晚上,老通寶睡不安穩。他一合上眼,就是夢,而且每一個夢又是很短,而且每一個夢完的時候,他總像被人家打了一棍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像有千斤重。朦朧中他又聽得阿四他們床上嘰嘰咕咕有些聲音,他以為是阿四夫婦倆枕頭邊說體己話,但突然他渾身一跳,他聽得阿四大聲嚷道:
“阿多頭,爹要活埋你呢!——咳,你這話怕不對麼!老頭子不懂時勢!可是會不會彌天大罪都叫你一個人去頂,人家到頭來一個一個都溜走?……”
這是夢話呀!老通寶聽得清楚時,渾身汗毛直豎,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他撐起上半身,叫了一聲:
“阿四!”
沒有回音。孫子小寶從夢中笑了起來。四大娘唇舌不清地罵了一句。接著是床板響,接著又是鼾聲大震。
現在老通寶睡意全無,睜眼看著黑暗的虛空,滿肚子的胡思亂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黃金時代”,家運日日興隆的時候;但現在除了一疊舊賬簿而外,他是什麼也沒剩。他又想起本年“蠶花”那樣熟,卻反而賠了一塊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從祖父下來代代“正派”,老陳老爺在世的時候是很稱讚他們的,他自己也是從二十多歲起就死心塌地學著鎮上老爺們的“好樣子”,——雖然捏鋤頭柄,他“誌氣”是有的,然而他現在落得個什麼呢?天老爺沒有眼睛!並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爺還給他阿多頭這業種。難道隔開了五六十年,“小長毛”的冤魂還沒轉世投胎麼?——於是突然間老通寶冷汗直淋,全身發抖。天哪!多多頭的行徑活像個“長毛”呢!而且,而且老通寶猛又記起四五年前鬧著什麼“打倒土豪劣紳”的時候,那多多頭不是常把家裏藏著的那把“長毛刀”拿出來玩麼?“長毛刀”!這是老通寶的祖父從“長毛營盤”逃走的時候帶出來的;而且也就是用這把刀殺了那巡路的“小長毛”!可是現在,那阿多頭和這刀就像夙世有緣似的!
老通寶什麼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隻有一點,他沒有想到,而且萬萬料不到;這就是正當他在這裏咬牙切齒恨著阿多頭的時候,那邊楊家橋的二三十戶農民正在阿多頭和陸福慶的領導下,在黎明的濃霧中,向這裏老通寶的村坊進發!而且這裏全村坊的農民也在興奮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熱鬧的夢,而此時夢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來迎接楊家橋來的一夥人了!
魚肚白從土壁的破洞裏鑽進來了。稻場上的麻雀噪也聽得了。喔,喔,喔!全村坊裏僅存的一隻雄雞——黃道士的心肝寶貝,也在那裏啼了。喔喔~喔!這遠遠地傳來的聲音有點像是女人哭。
老通寶這時忽然又朦朧睡去;似夢非夢的,他看見那把“長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麵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隻手來了!順著那手,又見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見了濃眉毛圓眼睛的一張臉了!正是那多多頭!“呔!——”老通寶又怒又怕地喊了一聲,從床上直跳起來,第一眼就看見屋子裏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經在那裏燒早粥,灶門前火焰活潑地跳躍。老通寶定一定神,爬下床來時,猛又聽得外邊稻場上人聲像陣頭風似的卷來了。接著!是鑼聲。
“誰家火起麼?”
老通寶一邊問,一邊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場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場上的情形正和他親身經過的光緒初年間的“鬧漕”一樣。楊家橋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烏黑黑的一簇,在稻場上走過。“出來!一塊兒去!”他們這樣亂烘烘地喊著。而且多多頭也在內!而且是他敲鑼!而且他猛的搶前一步,跳到老通寶身前來了!老通寶臉全紅了,眼裏冒出火來,劈麵就罵道:
“畜生!殺頭胚!……”
“殺頭是一個死,沒有飯吃也是一個死!去罷!阿四呢?還有阿嫂?一夥兒全去!”
多多頭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寶也沒聽清,掄起拳頭就打。阿四卻從旁邊鑽出來,攔在老子和兄弟中間,慌慌忙忙叫道:
“阿多弟!你聽我說。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賒到三鬥米。家裏有飯吃了!”
多多頭的濃眉毛一跳,臉色略變,還沒出聲,突然從他背後跳出一個人來,正是那陸福慶,一手推開了阿四,哈哈笑著大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