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加水!就隻我們三個,一頓吃完,晚上小寶的爺總該帶回幾升米來了!——噯,小寶,今回的南瓜幹些,滋味好,你來多吃一碗罷!”
嚓!嚓!嚓!四大娘手快,已經在那裏鏟著南瓜鍋巴了。老通寶氣得說不出話來,捧了一碗南瓜就巍顫顫地踱到“廊簷口”,坐在門檻上慢慢地吃著,滿肚子是說不明白的不舒服。
麵前稻場上一片太陽光,金黃黃地耀得人們眼花。橫在稻場前的那條小河像一條銀帶;可是河水也淺了許多了,岸邊的幾枝水柳葉子有點發黃。河岸兩旁靜悄悄地沒個人影,連黃狗和小雞也不見一隻。往常在這正午時分,河岸上總有些打水洗衣洗碗盞的女人和孩子,稻場上總有些剛吃過飯的男子銜著旱煙袋,蹲在樹底下,再不然,各家的廊簷口總也有些人像老通寶似的坐在門檻上吃喝著談著,但現在,太陽光暖和地照著,小河的水靜悄悄地流著,這村莊卻像座空山了!老通寶才隻一個半月沒到廊簷口來,可是這村莊已經變化,他幾乎認不得了,正像他的小寶痩到幾乎認不得一樣!
碗裏的南瓜糊早已完了,老通寶瞪著一對大廓落落的眼睛望著那小河,望著隔河的那些冷寂的茅屋,一邊還在機械地啜著。他也不去推測村裏的人為什麼整夥兒不見麵,他隻覺得自己一病以後這世界就變了!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他家裏的人,——四大娘和小寶,而最後,是他所熟悉的這個生長之鄉。有一種異樣的悲酸衝上他鼻尖來了。他本能地放下那碗,雙手捧著頭,胡亂地想這想那。
他記得從“長毛窩”裏逃出來的祖父和父親常常說起“長毛”“洗劫過”(那叫做“打先風”罷)的村莊就是沒半個人影子,也沒雞狗叫。今年新年裏東洋小鬼打上海的時候,村裏大家都嚷著“又是長毛來了”。但以後不是聽說又講和了麼?他在病中,也沒聽說“長毛”來。可是眼前這村莊的荒涼景象多麼像那“長毛打過先風”的村莊呀!他又記得他的祖父也常常說起,“長毛”到一個村莊,有時並不“開刀”,卻叫村裏人一塊兒跟去做“長毛”那時,也留下一座空空的村莊。難道現在他這村裏的人也跟了去做“長毛”?原也聽說別處地方鬧“長毛”鬧了好幾年了,可是他這村裏都還是“好百姓”呀,難道就在他病中昏迷那幾天裏“長毛”已經來過了麼?這,想來也不像。
突然一陣腳步聲在老通寶跟前跑過。老通寶出驚地抬起頭來,看見扁闊的麵孔上一對細眼睛正在對著他瞧。這是他家緊鄰李根生的老婆,那出名的荷花!也是痩了一圈,但正因為這痩,反使荷花顯得俏些:那一對眼睛也像比往常討人歡喜,那眼光中混亂著同情和驚訝。但是老通寶立刻想起了春蠶時候自己家和荷花的宿怨來,並且他又覺得病後第一次看見生人麵卻竟是這個“白虎星”那就太不吉利,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趕快垂下頭去把臉藏過了。
一會兒以後,老通寶再抬起頭來看時,荷花已經不見了,太陽光曬到他腳邊。於是他就想起這時候從鎮上回到村裏來的航船正該開船,而他的兒子阿四也許在那船上,也許已經借到了幾塊錢,已經買了米。他下意識地咂著舌頭了。實在他亦厭惡那老調的南瓜糊,他也想到了米飯就忍不住咽口水。
“小寶!小寶!到阿爹這裏來罷!”
想到米飯,便又想到那餓痩得可憐的孫子,老通寶揚著聲音叫了。這是他今天離了病床後第一次像個健康人似的高聲叫著。沒有回音。老通寶看看天空,第二次用盡力氣提高了嗓子再叫。可是出他意外,小寶卻從緊鄰的荷花家裏跳出來了,並且手裏還拿一個扁圓東西,看去像是小燒餅。這猴子似的小孩子跳到老通寶跟前,將手裏的東西衝著老通寶的臉一揚,很賣弄似的叫一聲“阿爹,你看,燒餅!”就慌忙塞進嘴裏去了。
老通寶忍不住也咽下一口唾沫,嘴角邊也掠過一絲豔羨的微笑;但立刻他放沉了臉色,輕聲問道:
“小寶!誰給你的?這——燒餅!”
“荷——荷——”
小寶嘴裏塞滿了燒餅,說不出來。老通寶卻已經明白,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這時的心理很複雜:小寶竟去吃“仇人”的東西,真是太丟臉了!而且荷花家裏竟有燒餅,那又是什麼“天理”呀!老通寶恨得咬牙踩腳,可又不舍得打這可憐的小寶。這時小寶已經吞下了那個餅,就很得意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