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對罵之下,兩邊又潑水。愛鬧的女人也夾在中間幫這邊幫那邊。小孩子們笑著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蠶簞”,喊著小寶,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著笑。他知道為什麼六寶要跟荷花吵架;他看著那“辣貨”六寶挨罵,倒覺得很高興。
老通寶掮著一架“蠶台”從屋子裏出來。這三棱形家夥的木梗子有幾條給白螞蟻蛀過了,怕的不牢,須得修補一下。看見阿多站在那裏笑嘻嘻地望著外邊的女人們吵架,老通寶的臉色就板起來了。他這“多多頭”的小兒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興的,是多多也和緊鄰的荷花說說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敗家”,——老通寶時常這樣警戒他的小兒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麼?阿四在後邊紮‘綴頭’,你去幫他!”
老通寶像一匹瘋狗似的咆哮著,火紅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體,直到阿多走進屋裏去,看不見了,老通寶方才提過那“蠶台”來反複審察,慢慢地動手修補。木匠生活,老通寶早年是會的;但近來他老了,手指頭沒有勁,他修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喘氣,又望望屋裏掛在竹竿上的三張蠶種。
四大娘就在廊簷口糊“蠶簞”。去年他們為的想省幾百文錢,是買了舊報紙來糊的。老通寶直到現在還說是因為用了報紙——不惜字紙,所以去年他們的蠶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飯,省下錢來買了“糊簞紙”來了。四大娘把那鵝黃色堅韌的紙兒糊得很平貼,然後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張小小的花紙——那是跟“糊簞紙”一塊兒買來的,一張印的花色是“聚寶盆”,另兩張都是手執尖角旗的人兒騎在馬上,據說是“蠶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來三十塊錢,就隻買了二十擔葉。後天米又吃完了,怎麼辦?”
老通寶氣喘喘地從他的工作裏抬起頭來,望著四大娘。
那三十塊錢是二分半的月息。總算有四大娘的父親張財發做中人,那債主也就是張財發的東家,“做好事”,這才隻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條件是蠶事完後本利歸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蠶簞”放在太陽底下曬,好像生氣似的說:
“都買了葉!又像去年那樣多下來——”
“什麼話!你倒先來發利市了!年年像去年麼?自家隻有十來擔葉;三張布子,十來擔葉夠麼?”
“噢,噢;你總是不錯的!我隻曉得有米燒飯,沒米餓肚子!”
四大娘氣哄哄地回答;為了那“洋種”問題,她到現在常要和老通寶抬杠。
老通寶氣得臉都紫了。兩個人就此再沒有一句話。
但是“收蠶”的時期一天一天逼近了。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現了一種大緊張,大決心,大奮鬥,同時又是大希望。人們似乎連肚子餓都忘記了。老通寶他們家東借一點,西賒一點,居然也一天一天過著來。也不僅老通寶他們,村裏哪一家有兩三鬥米放在家裏呀!去年秋收固然還好,可是地主、債主、正稅、雜捐,一層一層地剝削來,早就完了。現在他們惟一的指望就是春蠶,一切臨時借貸都是指明在這“春蠶收成”中償還。
他們都懷著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懼的心情來準備這春蠶的大搏戰!
“穀雨”節一天近一天了。村裏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隱隱現出綠色來。女人們在稻場上碰見時,都匆忙地帶著焦灼而快樂的口氣互相告訴道:
“六寶家快要‘窩種’了呀!”
“荷花說她家明天就要‘窩’了。有這麼快!”
“黃道士去測一字,今年的青葉要貴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張“布子”。不對!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細點子還是黑沈沈,不見綠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處去細看,也找不出幾點“綠”來。四大娘很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