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麼,有人說栗市快班強盜搶麼?”
林小姐搖頭,就像撲火的燈蛾似的撲向外麵去了。林先生遲疑了一會兒,站在那蝴蝶門邊抓頭皮。林大娘在裏麵打呃,又是喃喃地禱告“菩薩保佑,炸彈不要落到我們頭上來!”林先生轉身再到鋪子裏,卻見女兒和兩個店員正在談得很熱鬧。對門生泰雜貨店裏的老板金老虎也站在櫃台外邊指手劃腳地講談。上海打仗,東洋飛機擲炸彈燒了閘北,上海已經罷市,全都證實了。強盜搶快班船麼?沒有聽人說起過呀!栗市快班麼?早已到了,一路平安。金老虎看見那快班船上的夥計剛剛背著兩個蒲包走過的。林先生心裏鬆一口氣,知道壽生今天又沒回來,但也知道好好兒的沒有逢到強盜搶。
現在是滿街都在議論上海的戰事了。小夥計們夾在鬧裏罵“東洋烏龜”!竟也有人當街大呼“再買東洋貨就是忘八!”林小姐聽著,臉上就飛紅了一大片。林先生卻還不動神色。大家都賣東洋貨,並且大家花了幾百塊錢以後,都已經奉著特許:“隻要把東洋商標撕去了就行。”他現在滿店的貨物都已經稱為“國貨”,買主們也都是“國貨,國貨”地說著,就拿走了。在此滿街人人為了上海的戰事而沒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時候,林先生始終在籌慮他的正事。他還是不肯化重利去借莊款,他去和上海號家的收賬客人情商,請他再多等這麼一天兩天。他的壽生極遲明天傍晚總該會到。
“林老板,你也是明白人,怎麼說出這種話來呀!現在上海開了火,說不定明後天火車就不通,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動身呢!怎麼再等一兩天?請你今天把賬款繳清,明天一早我好走。我也是吃人家的飯,請你照顧照顧罷!”
上海客人毫無通融地拒絕了林先生的情商。林先生看來是無可商量了,隻好忍痛去到恒源錢莊上商借。他還恐怕那“錢猢猻”知道他是急用,要趁火打劫,高抬利息。誰知錢莊經理的口氣卻完全不對了。那癆病鬼經理聽完了林先生的申請,並沒作答,隻管捧著他那老古董的水煙筒卜落落卜落落的呼,直到燒完一根紙吹,這才慢吞吞地說:
“不行了!東洋兵開仗,上海罷市,銀行錢莊都封關,知道他們幾時弄得好!上海這路一斷,敝莊就成了沒腳蟹,彙劃不通,比尊處再好的戶頭也隻好不做了。對不起,實在愛莫能助!”
林先生呆了一呆,還總以為這癆病鬼經理故意刁難,無非是為提高利息作地步,正想結結實實說幾句懇求的話,卻不料那經理又逼進一步道:
“剛才敝東吩咐過,他得的信,這次的亂子恐怕要鬧大,叫我們收緊盤子!尊處原欠五百,二十二那天,又是一百,總共是六百,年關前總得掃數歸清;我們也算是老主顧,今天先透一個信,免得臨時多費口舌,大家麵子上難為情。”
“哦——可是小店裏也實在為難。要看賬頭收得怎樣。”
林先生呆了半晌,這才呐出這兩句話。
“嘿!何必客氣!寶號裏這幾天來的生意比眾不同,區區六百塊錢,還為難麼?今天是同老兄說明白了,總望掃數歸清,我在敝東跟前好交代。”
癆病鬼經理冷冷地說,站起來了。林先生冷了半截身子,瞧情形是萬難挽回,隻好硬著頭皮走出了那家錢莊。他此時這才明白原來遠在上海的打仗也要影響到他的小鋪子了。今年的年關當真是難過:上海的收賬客人立逼著要錢,恒源裏不許宕過年,壽生還沒回來,知道他怎樣了,鎮上的賬頭,去年隻收起八成,今年瞧來連八成都捏不穩——橫在他前麵的路,隻是一條:“暫停營業,清理賬目!”而這條路也就等於破產,他這鋪子裏早已沒有自己的資本,一旦清理,剩給他的,光景隻有一家三口三個光身子!
林先生愈想愈仄,走過那座望仙橋時,他看著橋下的渾水,幾乎想縱身一跳完事。可是有一個人在背後喚他道:
“林先生,上海打仗了,是真的罷?聽說東柵外剛剛調來了一枝兵,到商會裏要借餉,開口就是二萬,商會裏正在開會呢!”
林先生急回過臉去看,原來正是那位存有兩百塊錢在他鋪子裏的陳老七,也是林先生的一位債主。
“哦——”
林先生打一個冷噤,隻回答了這一聲,就趕快下橋,一口氣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