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姓師,比我認識的那位也當秘書的帥哥,多一小橫。這兩個人可大有差別,他是個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秘書,沒有任何讓你看一眼就能記住的特點,這樣,才能突出首長。他隻是領導的影子,絕不會擋住領導的光線。在公眾場合,處處能感到他的存在,可不令人意識到他多餘,累贅,然而,一旦他不在場,又會覺得少了他是萬萬不行。他永遠穿軟底鞋,他永遠穿色彩不鮮亮的衣服,他臉上很少流露強烈的表情,不鹹不淡,總是溫吞水的模樣。甚至他的身材,個頭,高矮,肥胖,都讓你認為恰到好處,太過碩壯,等於他首長帕瓦羅蒂的拷貝,在觀感上必然是不雅的,太過瘦弱,對老板也會起一種反諷的作用。
他進門以後,一口一聲李老師,不卑不亢,不冷不熱。我知道你是痛快人——顯然,他做過一些調查,一看那張臉,就明白他一定會這樣做,他倒也不回避——我開門見山,無事不登三寶殿,就是來請你給他寫一篇文學性的專訪。
有值得一寫的可能嘛!
從我們做秘書的角度出發,好像應該是需要什麼,就會寫出什麼的。
我想師秘的話,是有道理的,要是都現成地擺在那裏,還用秘書嗎?派一個文書就足夠了。可是我問:報上不是已經披露了你們領導創造幾個第一的事跡了嗎?
李老師,今天報紙上登的東西,明天還會有人在意嗎?
那你的意思,文學倒比較久長一些?
他不想同我探討有關藝術生命力的學究式的問題,他主要是來動員我寫他的老板,很簡單的一個原因,那位老板對於文學知之甚少,目前那些大紅大紫的文學明星,什麼私文學,什麼性文學,什麼後現代,什麼這個那個主義,不但那位老板,連師秘書也聞所未聞,腦海裏仍是最早的一點兒文學印象,這實在讓我哭笑不得的。
那麼你答應了,李老師。
我表示:要等與你們老板談了以後,再定。
無論如何,拜托你不要拒絕。
我難得看到像他這樣的眼神裏,竟出現一絲真摯,便問他為什麼這樣主動?
他說得倒也實在,甚至還有些傷感:他不會永遠在台上,我也不會永遠給他做秘書,你說,是不是這麼一個道理。
就這樣,在這位能幹秘書的精心安排下,似乎我們不期然地空中相遇。我這個從來不坐頭等艙的一介寒士,居然挨著這位在工業界也算叱吒風雲的老板身邊。他多少知道一點點我,作欣然相知狀,我當然更應該做出久仰大名的樣子才是,師秘的不動聲色的語言,就像澆注於兩個齒輪間的滑潤油一樣,使我們的交談愈來愈融洽,愈熱絡,這位帕瓦羅蒂的嗓門也愈為高亢,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這使我真正領略到秘書這兩個字的分量。
因此,我也為我扮演的實際被操縱的角色,感到好笑,但轉而一想,若是幹巴巴地采訪,豈不更尷尬。於是,對這種大手筆的策劃,也許隻有這樣大首長的大秘書,才做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不由得表示欽佩。與老板一路同行的途中,所傳說他在工業界曾經創造的什麼第一,我倒沒留下深刻印象,但對他被稱做魚王,而且一定要讓我不愛釣魚的人,拿到釣魚大賽的冠軍,表示驚訝。
他看到我不怎麼信,便問師秘,你認為能夠做到嗎?
師秘說,為什麼做不到,好像應該能夠做到的,隻要我們一定想做的話。
安排一下!老板發話,斬釘截鐵。
那還用說。師秘回答,也幹脆利落。
聽到這裏,真是要把我這種非官場的人士嚇個半死的。
這樣,我有幸認識這位魚王,和他的秘書。他們約我去垂釣幾次,跟這位在某個工業係統擔當領導工作,是個相當負責的官員一塊兒出去垂釣,那陣勢,也確夠魚王氣派。我頭一回奉陪,直以為是去拉練呢!就看師秘準備的物品,說是小型百貨商店,不算誇張。各式各樣的漁具,自不消說。有的釣魚器械,孤陋寡聞的我,連名字都說不上來,更不曉得什麼用途了。不過,像太陽傘,安樂椅,軟靠墊,手提冰櫃,可樂飲料,還有漢堡包,三明治,熱水瓶,保溫杯,我是認得的。但我始終弄不明白的,一定要帶卡式爐,還有小燒鍋,以及烤食篦,和各類調料,甚至日本芥末也有的,又從來不見在魚池旁邊操作演練過,帶它作甚?
我悄悄地問過司機,不嫌累啊?
司機說,萬一老板想當場來一次韓國燒烤,或吃一回日本刺身呢,師秘不能不預備著。
我對這位精明而又溫馴,努力加上殷勤,少言寡語,但處處事事做得無不到位的秘書,欽佩得無以複加。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有第六感覺,無論在場的老板,還是我這位需要款待的客人,心裏一旦有個欲望,譬如想喝啤酒,他馬上能感應到,走過來問你,你是要喝生力,還是要喝嘉仕伯?甚至這個欲望還未完整形成,隻不過是一個剛剛萌生的念頭,他那裏已經把啤酒從手提冰櫃裏拿出來,遞給你。
所以,跟魚王釣魚,有這位秘書作陪,無疑是一次超級享受。
更讓我感到垂釣快樂的,是一種收獲的滿足。我不知是我產生了奇跡,還是奇跡找錯了人,也怪了,魚就特別愛咬鉤。我太了解我這樣絕對的二把刀,在我認識魚王之前的全部釣魚史上,釣的次數有限,釣到的魚更有限,加在一起,絕不會超過半打。而且,其中最大的一條,拿回家來,連家裏養的那隻貓,都不屑一顧,不足一寸多長,它聞聞,搖頭不顧而去。但自從成了魚王的釣伴,沾了他的光,我也居然彈不虛發,屢有所獲。看來,吉人天相,連魚都拍他當官的馬屁,你不服氣他是魚王也不行。
但是,像他這樣的高層領導幹部,可以想像公務繁忙的程度,尤其在上下左右,四麵八方的官場之中,那更是需要三頭六臂來應付,恐怕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所以,魚王也隻有雙休日,擠出半天工夫,與秘書,與司機,偶爾還約上我,到郊區某魚塘,享受一番釣趣。哦,日高風輕,天藍水碧,蛙鳴魚躍,草綠荷香,我觀察到他暫時把那紛擾的世界拋到腦後的輕鬆,目光集中在那浮漂上的專注之情,此時此刻,什麼無聊應酬,庸俗逢迎,虛偽吹捧,卑劣諂媚啊,什麼頭腦膨脹,跋扈囂張,官僚主義,特權思想啊,按魚王的話說,就統統去他媽的了。隻見他一次鉤一次鉤地甩下去,一條魚一條魚地憐上來。那秘書和司機忙不迭去撿拾,有時碰巧釣到大魚,兩三斤重,或三五斤重的,便是一番緊張熱烈的戰鬥,這時我就更欣賞師秘的文武全才了,無論多大的魚,哪怕是巨頭鯨,我看他也能把它降服。
然後,夕陽斜照,滿載而歸;然後,滿口魚香,老酒一杯。這時候才體會到,與魚王同釣的幸福。
老實講,人是有些賤骨頭的,總是釣不到魚,便不大想去池塘邊傻坐著了,一旦嚐試到豐收的喜悅,就禁不住技癢,總想著要一顯身手。正好,魚王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回歸自然?那還用問嗎,老板,我讓他開車來接就是。跟他釣魚,最鬆心的是什麼都不要準備,釣具,魚餌,都由秘書操勞,坐椅,陽傘,司機自會安排。至於啤酒,冷飲,小吃,零食,到時候隻要嘴不嫌累就行。秘書之幹練,司機之勤快,漁場負責人之侍候,由此看魚王之派頭,之享受,隻能得出一個結論,敢情還是當官好啊!
那輛奧迪開來了,隻見司機,不見那位必定先跳下車的師秘。怪不得剛才魚王親自打電話約我,本來是師秘的事呀!一問方知,魚王很得意他,按說不應該將他放走,從哪兒再找這樣出類拔萃的秘書呢?可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啊,趁我還有點兒權力的時候,給他找個好去處,也是理所應當。這時,我才知悉,老板已將他提拔起來,派到下屬工廠去當一把手了。
那個廠多大?我很擔心那位我很有好感的秘書受委屈,連忙問。
他回答說,不大。我心涼了半截。但他接著說,小師一直在我身邊,不曾抓過全麵,先在這個兩三萬人的廠子,鍛煉鍛煉再說,將來,如果我還在位上,總是要回到領導機關挑更重擔子的。
於是,我也放心了。
那一天,不知是風大,還是水涼,塘裏的魚,毫無反應。往日甩鉤即咬,一條一條隻管柃上來的盛況,不再出現。魚漂浮在水麵,竟然紋絲不動,魚王急得幾乎罵娘,半天熬下來,簍中連片魚鱗也不見,便隻有撤了。也許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敗過,嘟嚕著臉,很不開心。過了好久,司機吞吞吐吐地說出緣由,每次來釣魚,師秘書總是先要來安排,讓魚場把塘裏的魚得餓上兩天,才饑不擇食,瘋狂咬鉤的。
魚王吼了一聲:“胡扯!”司機哪敢再吭聲,悶頭開他的車。
我知道,這位像帕瓦羅蒂的老板,挺惱火,那國字臉,那絡腮胡,顯得煩躁。可我相信,他既然狠狠地批駁司機,那麼他肯定不是惱師秘書的火。
這樣,我更加膺服那位前途無有止境的師秘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