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辭後,走出了他的病房。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裏,我考慮過,是不是順便去看望一下這位“誰”,後來,我決定,還是不去了,以不見為好。何況,手裏連一把鮮花也沒有,那也太缺乏禮貌了吧?
但是,我無論如何沒想到,這位“誰”的病房門竟是開著的,而且,他的子女看見了我,並向我點了點頭。這樣,我要是過其門而不入的話,那也太過分了。怎麼說,這是一個年老的人,一個垂危的人,還有什麼好介意的呢?我不過是他整過的一大堆人中的一個而已,還值得把過去的事那麼看重嗎?連那位老漢都悟得透透的,我就更沒有必要較這實際已成為曆史的一個無可奈何的部分。
生活,不完全按照書本寫的那樣進行,你不也得領受?
我走了進去,雖然某老插著管子,但他還是能夠喃喃地說些話,盡管有的詞語,還需要他的子女翻譯,我才能聽懂,不過,大部分的意思,我還是能明白的。
他問我:“知道他在這裏住院嗎?”
這個“他”,顯然指的是我的老朋友了。我點點頭,並且告訴這個“誰”,我就是看他來了,才知道您老也住院了。
“他這個人哪,就是一輩子不吸取教訓。”
“這類教育犯錯誤人的話,也許他說得太多太多,即使他子女不翻譯,我也聽清楚了。但是,那兩個年青人勸阻著他們的父親你能不能不要再管別人,管管你自己好不好?”
“他說要是我能過到他病房,我要對他講講的。”
“得了吧,你——”他孩子很不客氣地打斷他。
他顯然願意對我這個聽眾講他想講的話:“你還記得那個毛頭嗎,也愛寫寫畫畫的?”我早把這位女同事忘掉了,還是在“文革”期間,就因為交待不清楚家庭關係而自殺身亡的一個蠻漂亮的美術編輯。那是他被革委會結合後主持清理階級隊伍時,所發生的一起事件。很可憐的,她切了腕,流盡了最後一滴血,臉白得像她畫圖的模板紙。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人死如燈滅,如不是“誰”突然提到,我是完全想不起來的。坐在病床旁邊的兩個年青人,“誰”的子女,根本不知毛頭為何許人,因為那時他們都上山下鄉去了。所以,對這個話題也無多大興趣。“誰”繼續對我說:“她就能夠正確認識自己,很好啊!”
我說:“我很佩服您的記憶力,多少年前的事情,還能說得上來。”
他告訴我:“她也在這裏住院,你不知道?前兩天,還到我這裏聊了一會子呢!”接著,他那暗淡的目光,遊移起來,“呶,這不是她在門口站著嘛!進來呀,毛頭,進來呀!”
我慌不迭地站起,覺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也許,老人的兒女看出我神色有異,便問我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知如何好,隻好說沒什麼,沒什麼。並且講:顯然老人累了,我不能再打擾他了。其實,我更覺得不安的,是這間病室裏,肯定有我們看不到,而他能看到的其他許多人。於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趕緊離開這個至死怕也不肯消停的人。
走出醫院,天高雲淡,陽光明媚,這才覺得心頭輕快了許多。
於是我想:生活,成為曆史;曆史,成為過去。雖然是個周而複始,往還不竭的過程,但可以相信,當終於悟到了一些什麼以後,人就會變得聰明,就會明白沒有永遠不變的遊戲規則,就會選擇不一定非這樣生活,也可以那樣生活的方法,就會避免重複前人走過的路。這是毫無疑義的進展,否則,這世界還有什麼新鮮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