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詩話》卷十四,第三十三節,說明袁枚也是老了以後,才悟到理性之長,感性之短,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餘七十以後,過宴飲太飽,夜輒不適。讀黃莘田詩曰:“似嬰兒防飲食,貧如禁體作文章。”歎其立言之妙。然不老亦不能知。古漁有句雲:“似名山到後知。”
所以,寫了一輩子詩,年過80歲的袁枚,得出“人老莫作詩”的結論,也是體會太深的經驗之談吧?而他在詩中援引的陸放翁,與他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趙翼,對陸的晚年之作,有著相當詳盡的考證。
放翁萬首詩,遣詞用事,少有重複者。惟晚年家居,寫鄉村景物,或有見於此又見於彼者。《老境》雲:“智士固知窮有命,達人原謂死為歸。”《寓歎》又雲:“達士共知生是贅,古人嚐謂死為歸。”《晨起》雲:“大事豈堪重破壞,窮人難與共功名。”《客思》又雲:“壯士有心悲老大,窮人無路共功名。”《夜坐》雲:“風生雲盡散,天闊月徐行。”《夜坐》又一首雲:“湖平波不起,天闊月徐行。”《冬夜》雲:“殘燈無焰穴鼠出,槁葉有聲村犬行。”《枕上作》又雲:“孤燈無焰穴鼠出,枯葉有聲村犬行。”《郊行》雲:“民有袴襦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平。”《寒夜》又雲:“市有歌呼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平。”《贏疾》雲:“贏疾止還作,已過秋暮時,但當名百藥,那更謁三醫。”《題藥囊?又雲:“殘暑才屬爾,新秋還及茲,真當名百藥,何止謁三醫。”此則未免太複,蓋一時湊用完篇,不及改換耳。(趙翼《甌北詩話》)
雖然,趙翼說得相當委婉,而且,對這位宋代詩人評價也相當地高,“今合計全集及遺稿,實共一萬餘首。自非才思靈敏,功力精勤,何以得此,信古來詩人未有之奇也”。但活得太老之後,寫得太多之後,氣力不足,用心不夠,就免不了瑕疵,免不了遺憾。
袁枚,趙翼,還有蔣士銓,統稱之為“江南三才子”或“乾隆三大家”。袁枚生於康熙五十五年(1716),卒於嘉慶二年(1797),81歲;趙翼生於雍正五年(1727),卒於嘉慶十四年(1809),82歲;蔣士銓生於雍正三年(1725),卒於乾隆五十年(1785,一說卒於1783年,約60歲左右),他們三人,既是交往甚得的文友,也是互不買賬的同行。這其中,論快活自在,論滋潤自得,論無拘束無羈絆,論不官不民卻名聞天下者,當數袁枚。加之擅炒作,廣交際,常出遊,好招徠,活躍詩壇六十多年。生前有名,死後仍舊有名,生前有人對他不以為然,死後對他也是議論紛紜。
民國期間,佚名所著《慧因室雜綴》載:
隨園生前,才名遍海內外,高麗琉球,爭購其詩。其實借名詩話,以結納公卿,招致權貴,頗有一種狡滑手段。當時同輩如趙甌北等,已多詆哄之。及其身後,詬之者猶眾。袁之門生某嚐私刻印:“隨園門下士。”後受輿論攻擊,乃複刻曰:“悔作隨園門下士。”張問陶初亦崇拜子才,名己之詩集曰《推袁集》。袁歿後,更名《船山詩抄》。
袁枚之被人不屑,是一回事,他的文學觀點,又是一回事;他自稱“好味,好色,好葺屋,好遊,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璋彝尊鼎,名人字畫,又好書。”此言此語,此德此行,頗受訾議,是一回事,而他總結人到晚年的作詩得失,提出來“人老莫作詩”一說,則又是別一回事了。
為什麼中國文人老了以後,會出現這種“往往精神衰,重複多繁詞”的現象呢?《隨園詩話補遺》卷四,第十三節,道出其中真諦:
引浦柳愚山長雲:詩生於心,而成於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代心則不可。今之描詩者,東拉西扯,左支右梧,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
“以心運手”,從心中“流”出來的詩,是真性情的詩,“以手代心”,係無中生有“擠”出來的詩,永遠也引不起讀者共鳴的。但有的文人為什麼還樂此不疲地“擠”?為什麼要使出吃奶的勁去“擠”?為什麼坐在恭桶上,憋得額頭青筋突出,汗珠直冒,連個屁也放不出來,還要“擠”呢?為什麼哪怕大把大把吃偉哥,也要“雄起”,也要“擠”出一點殘渣呢?
說到底,原因無非是中國文人最不願意麵對,更不甘心承認的“江郎才盡”這個事實。也許客觀地講,有的人並非完全“江郎才盡”,但詩這種東西,小說這種東西,非散文,雜文,隨筆,報告文學,文學評論可比,這個文學領域中,需要靈感,需要激情,需要衝擊力,需要爆發力,需要具象和細節的震撼力,需要虛構和創造的想像力;尤其需要大憎大愛,大熱大冷,欲跳欲蹦,欲叫欲吼,欲上吊、欲尋死、欲打架、欲革命的強烈感情,才能寫出具有分量的作品。對年紀一把,胡子一把,白發一把,慢性病一把的詩人,作家來說,這種奢侈的精神耗費,根本就是力不勝任之事。可是,埋不起單,又不退席,便是中國文人特別戀棧的痼疾了。
公元前47年,愷撒大帝率領部下,在小亞細亞的吉拉城下,一舉擊潰帕爾納凱斯,給他在羅馬的友人報捷時,隻用了三個拉丁詞:“Veni,Vidi,Viei”,譯成英語,為“I came,saw and overcame”,譯成中文,為“我來了,看到了一切,取得了勝利”,這種成就感的極度滿足,也是他一生之高峰。這就是等於告訴我們每個人,你做到了,你完成了,你沒有必要一定東方不敗到底。新陳代謝,人之常態,大江東去,世之常理,這是誰也不能逆轉的。
立萬世不朽之業的愷撒,曾經是何等了不起的英雄,最後不也終歸要退出曆史嗎?因之,袁枚這句“人老莫作詩”,應該說,是值得大家細細玩味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