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子腳下(3 / 3)

當這一切都夷為平地,不複存在以後,休說外地人,即使本地人,那方位感覺也落不到實處,門之內,門之外,常常要走不少冤枉路。正如東四,西四,看不到“四”從何來,東單,西單,看不到“單”為何物那樣,那些名存實亡的諸如阜城門,朝陽門,安定門,宣武門,崇文門等等,影蹤全無,還分為門內和門外,豈不隻是給人增添茫然失措,無所適從的紛擾嗎?

前些年,北京文學雜誌社一項活動,邀我參加,承蒙好意,讓我在家靜候,他們會派車來接。我說,我住的這個西便門外大街西裏,不太好找。雜誌社說,別忘了我們是《北京文學》,哪有找不到的道理。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那時候,手機還不普及,接我的編輯小姐,也沒法跟我聯絡。因為以西便門為軸心,由此輻射出去的幾條馬路,一概以西便門冠名在前,以內、外、東、西來區分不同馬路。命名者,在地圖上大筆一揮,他是很清楚的,可走在馬路上找路的行人,就難免要發蒙了。一內一外,相背而行的話,再折回來,是要走許多冤枉路的。

這位編輯和雜誌社的車,就在天寧寺一帶兜圈子。先找到西便門大街西裏,後又找到西便門內大街西裏,硬是找不到相距還有兩站地的,我所在的這個西便門外大街西裏。一直快到十二點,才算摸到我們小區裏來,打開門,隻見那位編輯滿頭熱汗,一副欲哭無淚的性急模樣,我真是感到十分抱歉,不得不寬慰,不知還有沒有西便門東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這一說?如果有,我估計,你們到天黑,也找不到這裏的。

其實,我們這個住宅區,地處真武廟,與那個已不存在的西便門城樓根本不搭界。但地名管理科仍以明清古都的傳統,喜歡以門為中心來命名,這在1949年以前,或建國初期,倒也無妨蕭規曹從地延續下來。因為那時,整個城市裏,人流不那麼擁擠眾多,道路不那麼縱橫交叉,房屋不那麼鱗次櫛比,商貿不那麼發達繁忙,這種命名方式,對生活在閑適淡定,恬然安詳氣氛中的北京人來說,城牆和城門之內,為市區,城牆和城門之外,為鄉下,一目了然,界限分明。即使拿那些牽駱駝的,出城就是郊區的菜地,果園,農田,村鎮,趕大車的,蹬三輪的,騎毛驢的人來說,其活動半徑,總是在有限範圍之內。然而,當這個城市,人口突破千萬,車輛遠超百萬,成為國際大都市的時候,對於地名的考量,就不能局限於門內門外那樣的狹窄視野。

應該說,作為明清古都的北京,其幅圍,其規模,其氣派,其堂皇,無法與唐代的都城長安相比。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過,“餘見天下州城,為唐舊治者,其城郭必皆寬廣,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為唐舊創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彌近者製彌陋。人情苟且,十百於前代矣”。

甚至後周世宗,在公元955年四月,經營大梁城的建都工程中,能仍承繼唐代建築的宏大氣勢。後來北宋定都開封,很大程度上是郭威奠定的良好基礎。“帝以大梁城中迫隘,夏,四月,乙卯,詔展外城,先立標幟,俟今冬農隙興板築;東作動則罷之,更俟次年,以漸成之。且令自今葬埋皆出報所標七裏之外,其標內俟縣官分畫街衢、倉場、營廨之外,聽民隨便築室”。八月,“先是,大梁城中民侵街衢為舍,通大車者鮮寡,上命悉直而廣之,廣者至三十步;又遷墳墓於標外。上曰:‘近廣京城,於存歿擾動誠多;怨謗之語,朕自當之,他日終為人利。’”(《資治通鑒》)

說實在的,明清兩代,遠非漢唐可比。我記得初到北京的那年,住北城棉花胡同,出安定門,過護城河,別說沒有周世宗殯葬強製規定的七裏以外的距離,連五十米不到,就是亂葬崗,一片土饅頭,到處是墳包,這大概就是顧炎武所說的“時彌近者製彌陋”了。因此,當城市在一步步擴張的同時,這些昔日的墓地,甚至包括八寶山,便漸漸納入城市建設規劃的中心區,活人和死人,距離如此之近,怎麼說也是一種心理上的障礙。

這就是我那些年裏,一個很長時間內,乘坐貫穿長安街的大一路公共汽車,上下班的切身感受了。隻要車一進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車頭上方的標牌,那始發站和終點的地名,一為八王墳,一為公主墳。雖然,墳不過是墳,但這兩個與死亡相關的字,總是讓人不能細想下去。而且這條大一路公交路線,頂著這兩個墳頭的站名,至少在長安街上行駛了數十年。

所以,在北京,無論是原來的地名,還是新添的地名,大有足可改進的地方。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在命名的思路,想法,規劃,統籌管理上!似乎還可以站得高些,看得遠些,要把國家首都,八百年古都,和國際大都市的風采弘揚出來。

一個城市的地名,既表現出文化色彩,又體現著時代精神,是應該受到重視的一門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