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拜把子”考(3 / 3)

《水滸傳》第四十四回,楊雄對石秀說:“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當即認可,馬上就問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吃個盡醉方休。”

從這個“結義”過程,我們大致得知他們為什麼要成為把兄弟的原因:

一、他們不是薊州本地人,是外來戶,勢單力薄。

二、他們雖一為押獄,一為牙行,但都是淪落在此,又失去靠山,無從依仗。

三、他們都具有一身武藝,這實力,使他們有改變境況之心,不願總受製於人。

四、他們相互認識到彼此都有拔刀相助,哪怕鋌而走險的膽量。

五、因此,他們為扭轉弱勢狀態,為打破被動局麵,一拍即合,成為異姓兄弟。

魯迅有一篇文章,談到《水滸傳》在20世紀30年代翻譯成英文時,洋人沒有按《水滸》的“遊”字,譯為“水邊”,而是用了四十四回中一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作為英譯本的書名。魯迅認為,這位漢學家倒是相當程度上把握住忠義堂上一百單八將“結義”,也就是弱者更能走到一起的實質。

如果,你的結拜兄弟,被人捅了一刀,那你必須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朝那個捅刀者,還以捅得更深的一刀。同樣,你若是被誰收拾了,收拾得很慘,你放心,你的那些對天盟過誓的把兄弟們,一定會同仇敵愾,為你報仇雪恨。所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詞中這個“死”,也是一個弱者最後可以獻出的全部。

由此看來,處於相比較而言的弱勢之下,處於外部壓迫、內部壓力的精神弱勢之下,處於信心不足,力量不繼,前景不佳,愈後不良的心理弱勢之下,是很容易與危機相似,處境相同的對象,產生“拜把子”要求的。

這一切,都來自於弱勢。

冷眼看去,這多年的文壇上,凡積極張羅,拉幫結夥;凡壁壘森嚴,相互寇仇;凡抬此壓彼,左右輿論,凡三五成群,起哄架秧,熱衷搞“圈子”的文人,都是些文學更年期早過,文學生育年齡不再,文學創造力已經到了不舉的地步,文學自信心完全在靠精神偉哥支撐,或已經過氣,或將要過氣,有吞象之心,無縛雞之力,總看到別人穿開襠褲的時代,卻不知自己早就光腚的洋相,可能冷風颼颼吹得屁股冰涼的緣故,這才為自己搞這樣一個安身立命的“圈子”。否則,大有吃飯不香,放屁不響,飯局不請,風光不再之虞。

而文壇的“圈子”,若不再是文人的意氣用事,雞爭鵝鬥,一旦嚴重對立起來,那就是派性。一鬧派性,基本上就失去理智,眼睛一紅,亂咬一氣,則不可免。而派性再提升一步,攙雜進來公權力,攪和著國家機器的行政能量,那就是宗派主義。而搞起可怕的宗派主義,必大張鞭撻,翦除對手,消除異己,戕伐務盡。

還是以唐朝為例,盛唐的李白,杜甫用不著經營自己的嫡係部隊,安插親信於要害部門,布置耳目於不同崗位,劃分敵我友,該拉的拉,該打的打。晚唐的李商隱,杜牧也用不著高屋建瓴,以兩條路線,兩個階級,兩個陣營,兩個方向的鬥爭理論,區別左中右,重新排隊,立正稍息,向他看齊。

這些如日中天,才華橫溢的大師,才不會搞這些名堂。寫自己的華篇美章,還來不及呢,用不著藉“圈子”、“派性”、“宗派主義”,以自保自固自炫自足。從30年代的左翼文化運動,到40年代的革命文藝浪潮,至建國後十七年的社會主義文學,其中很多熱衷於此道的文人,其資質,天分,才氣,以及創造力,在同一時期的儕輩間,不是最優秀的。那些整人者的宗派意識固然強烈,那些被整者的宗派意識也並不遜色,雖然最後“成者為王敗者寇”,定位不同,但數十年如一日地“圈子”、“派性”、“宗派主義”,一個人的生命就白白消耗完了。

然而如果,他們真是有盛唐李、杜那樣汪洋恣肆之才華,真是有晚唐李、杜那樣清新俊逸的靈韻,恐怕就不那麼熱衷於搞“圈子”、“派性”、“宗派主義”了。惟其曾經優秀過,後來不再優秀;或者,壓根兒就不曾優秀過,想優秀也優秀不起來,當然,他就隻能玩這種“圈子”、“派性”、“宗派主義”的庸人遊戲了。

現在,回顧他們這多年來的加在一起的著述,若是從長遠的大曆史角度去看,其中很大部分都屬於囈語之類,是不忍卒睹的。如果用這多時間認真寫些文學作品的話,寫得好未必(因為寫好需要才華),寫得多一點是有可能的(因為寫多隻需要勤奮和時尚所謂的“碼字”能力),至少也可聊堪自慰,無愧來者。

“圈子”,“派性”,“宗派主義”其實就是未經過磕頭儀式的“拜把子”。從昨天的“拜把子”,到今天的所謂“圈子”,“派性”,“宗派主義”,這種中國特色的暗昧文化之根深蒂固,之深入骨髄,成為中國人處於弱勢狀態下不棄不放的護身符和救命草,即使如文人者,到時候也有這種難能免俗的情結的。

於是,也就隻好看他們繼續“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