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方女郎 01(1 / 3)

第一章

許多年後,當我回憶我們所在世紀的前十多年時,我首先回憶起的一定是一個女孩。

十多年前時,我十八歲。

一切的一切,都應該從那時候說起。

我是很容易想起我十八歲時的形象的。那時,我擁有的是多麼稚嫩的臉龐啊。在那臉頰上,還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青春痘。胡須已經長起來了,如黑色的脆鬆枝。頭發蓋住了眼睛。睫毛修長。總是穿一身有些破的牛仔衣褲。瘦削而結實,那是在大山裏勞動的贈與。

十八歲之前,連我自己都願意稱自己為“小孩”。雖則個頭已經長高,書讀了一些,人也接觸了不少,但那時候的我,隻是一個總是乖乖待在學校讀書的好學生。成績一直處於前列,是老師的寵兒,同學們也願意與我交朋友。那時候,空閑下來,我總在想,我的一生勢必就是這樣令人滿意的、自己也無需思考過多的人生吧。

那個夏天,我一個人離開山村,進入長沙讀大學。在大學裏,沒有人知道我在故鄉的山中過得是怎樣的生活。在村裏讀小學的時候,我每天騎著自行車,走那種小窄路,還要過滿是稻花香的農田的田埂。冬天,大雪封了路,便隻能寄宿在學校的木屋裏。後來去鄉裏上中學,就要騎自行車爬一個長長的旋轉的坡。那是當地有名的高橋坡,坡下麵是澧水的支流,那是最清澈的河流。

我是一個土孩子,來到城市,麵對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與那些被霓虹閃爍吸引的人不一樣,我在各方麵都顯得茫然無措。我在自然中歡快的性情一下子沉寂下來。我到處閑逛,投身在陌生的人群,試圖去理解城市,其餘時間就待在學校圖書館看文學作品,或者接受班導師的指導。不知何故,班導師把我當成了學術上有所天賦的學生之一,開始組織“五人組”去做他的關門弟子。因這榮耀,我便把有關故鄉那閉塞、無知、貧窮、神話等一切都埋在內心深處。我開始對學術有了興趣,在班導師的建議下看完了費孝通、張五常、馬克思·韋伯、哈耶克等人的著作,並寫出長長的讀書筆記。在大學剛開始的這種生活中,我見到了我未來光明的模樣。

新學期第二個月一個沉悶的下午,我讀完《道德與立法原理引論》之後,帶著喜悅的心情跑去圖書館。就是在那裏麵,我結識了師城。我和他同時停留在金斯堡的詩集前。他抬頭望一眼我,我有些羞澀地避開了。但他還是主動問我是否喜愛金斯堡的詩。實際上,那時候我隻是聽說過金斯堡的名字和那首大名鼎鼎的《嚎叫》。我點點頭。他笑起來,念了一句“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瘋狂”,又給我說了一些有關金斯堡的趣事,接著說起了凱魯亞克。

“《在路上》這本書,無論如何得讀讀。”他特意強調起來。我點頭,答應說好。他抽出金斯堡的詩集,把背著的大書包從肩膀上放下來,丟在地板上。那是一個黑色的鼓鼓的書包。他蹲在地板上,打開金斯堡的詩集看起來。我給他道了謝,跑到右手邊的小說版塊,找到《在路上》,也就悶頭讀書。

不覺間夜幕忽至,窗外暗黑的時候,我看見師城正茫然地來回走著。我站立起來,他就看見了我。他走過來,稱我為兄弟,邀請我一起去嶽麓山下的餐館吃魚。我放好書,跟在他的身後,我們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魚館是在中南工業大學一條通往嶽麓山的土路處,兩戶人家,專門做起了魚火鍋生意,慕名而來的學生絡繹不絕。我們一邊吃魚,一邊喝酒。我們互報了姓名、年齡、故鄉、專業等。夜色四合,在燈光下,師城的那種可稱為詩人的天性就漸漸展現出來了。他那時候還留著齊肩的長發,走路時總是把頭發綁在腦後,停下來後,就讓它飄散著。他體格健壯,肌肉的形狀在灰色的襯衣下仍顯示出其好看的形狀。麵容可說是俊俏的,留起了絡腮胡。說話時快時慢,眼神或激烈或淡漠地看著一切。

他是學校文學院的學生,當時讀大學二年級。他對我說他就要出版詩集了,那都是天才的詩句,是在醉夢裏產生的,是酒神之吻。我隻是點頭。那時,我對什麼都不太懂。我點頭,或許他就覺得我理解了他所說的。他不停地談論著他的詩集,之後又聊起一大堆詩人的名字:拉馬丁、魏爾倫、蘭波、卡紮利、布勒東、艾呂雅等等。他一個勁地喝酒,又從褲兜裏拿出煙來抽。他說個不停,直到月色慢慢從遠處灑在魚館的地板上。他要我也說話,多說些他感興趣的事物,於是我就跟他說了一些故鄉的事情,一些帶著神話色彩的人物。他還沒聽完,就有些醉地趴在了桌上。我喝完最後的酒,叫醒他。

“醉了,醉了,詩句和夜晚呀,請解我憂煩,蔚我心安!”他嘴裏胡亂地念叨著。我結了賬,背起他的大書包,扶他起來,一起離開魚館。他蹣跚著,我就又扶住他。他走了一截路,嘔吐了一次,就又清醒過來。

“這書包裏背的是什麼,這麼重?”我問他。

“很多書,一個大日記本,各種煙。”

“啊。”我隻能感歎。

他把書包從我肩膀上卸下來。他打開書包,裏麵至少有十來包煙,一個黑色的厚厚的日記本,最下麵是八九本書。

“背著它,一方麵可以鍛煉身體,另一方麵可以隨時抽煙、讀書,或是等待詩句突然降臨然後立刻在日記本寫下來。”他一邊解釋,一邊遞給我一包紅梅煙。我接過煙。他拿出筆,在日記本上胡亂地寫了些什麼,就把書包關好又背在背上。他唱起了一首歌,他告訴我說那是U2的Beautiful Day。我們在月色下走完中南工業大學那些古舊的道路,來到校門口。

“人生飄浮,要學會享樂與創造啊。”

他留下這樣一句話,蹣跚著,說要去一個女孩的家。他還告訴我說,有空可以去“城市之音”讀書會,那裏聚集著一批“稍有學識”的人。

我對他道謝。他轉頭往街道上走去,來往的車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奔跑了起來,超越了一輛又一輛車,直到我看不見他的蹤影。等他走後,我一個人慢步走回宿舍。那時是新世紀的第一年。

那個學期的秋末,一個陰雨綿綿的周六,我一個人迎來了自己的十八歲生日。為了顯示自己已經成人,那天淩晨來到時,我對著宿舍裏牆壁上瑪麗蓮·夢露的貼畫做了一場情色的幻想,在被窩裏用右手讓身體得到了釋放。白天,我又跑去圖書館裏,心思散亂地看小說。夜晚降臨時,我無事可做,忽然想起來師城的話,就一個人跑去參加了“城市之音”讀書會。讀書會在五一廣場附近的一個酒店第五層的書吧舉行。我由於走得遲了,進去時座位已經被完全坐滿。我就靠最後一排座位的牆麵蹲著。主講人是一位南開大學的作家,在不停地談論著民國時的自由風氣和一些著名文化人物。他無比推崇的是鬱達夫,談論起來,充溢著讚美之詞。

讀書會進行到將近半個小時的時候,門咚地一聲響,隨之在門的最下麵出現一隻白色的帆布鞋。約五秒鍾後,在門中間又露出一張女孩的臉,瘦得出奇,顴骨如洗過的天空般光亮,滿臉正通紅。她猶疑著,把整個身子露出來,發現所有人都正在看她,她的臉就更紅了。她揚起手遮了一下臉,就半彎著身子,往牆麵走去。主講人清清嗓子,又開始講述起來,就把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這時,女孩才四處張望,然後就看到了我,而我也正在看她。她就走過來,也按我的樣子蹲在我的身邊。她看起來二十歲出頭,給人的第一印象隻是皮膚好到沒有一點瑕疵,讓人以為是從一出生就在牛奶裏浸泡一樣。但她太瘦了,脖子下麵的鎖骨清晰可見。耳朵邊太陽穴下的血管也清晰可見。從外表看來感受不到乳房的存在。她的雙腿在牛仔褲的包裹中細長無比。

“破公交車。”她嘟囔了一句,把嘴翹起來。

“堵車?”我把頭轉過去問她。她的周圍隻有我,我也就當做她是對著我說話。

我這樣一問她,她抬起頭望著我,像望著頭頂疾駛而過的飛機。

“是啊。車在橋上像蝸牛一樣慢慢地爬啊,我的心就可急可急了。”

“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說。

“什麼?”

“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呀。”我重複到。

聽到這,她笑起來。這時,她的氣質是山水之中的清爽。她把長發紮成馬尾束在腦後,呈現的,是一種少女的風姿。

“噢,對了,讀書會開始多久了?”

“半個小時的樣子。”我回答。

“噢噢,還好不是很久。”她一邊說,一邊從背包裏取出紙和筆記本。她昂起頭,要認真聽起講座來,我也就閉口不再說話。她那麼認真地聽著,樣子就像看著草原上正在吃草的長頸鹿一樣。她的手指又白又細,像剛冒出地麵不久的細細的筍。她不時做著筆記。她左手上戴了一支精致的手表,右手上串著一串銀色的飾品和一支綠鬆石做成的手鐲。剛進來時候的臉上的紅暈慢慢消散,恢複成了白色而透明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