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虎常有這種現象,那是在小煤礦更房值班時,讓它去遛兔套和麅套兒,它遛著了被套住的麅子,無法弄回來,就忽地躥回來,向主人這樣報告信息。
潘小彪拾起包著的手帕一看,紙條還完好,心裏納著悶兒。而愣虎在身旁還直咬他的衣襟。
他邁開步,愣虎卻撒開腿像帶路一樣朝羊舍跑去,跑出一段發現主人落了後,又折回來,又往前跑,又折回來。
羊舍是一棟像知青大宿舍似的大空房,旁邊有個小偏廈,是更房。從更房山牆和羊舍一頭山牆起,夾起了高高的障子,形成了一個門前舍院。障子門和舍門都是用樹棍子釘製成的。
潘小彪跟在愣虎後邊,緊趕慢趕來到了羊舍,透過障子院牆,發現小更房是黑的。他料定奚大龍沒在裏邊。天這麼冷,隻要人在裏邊就不會斷火。於是他推開障子門就四下撤眸。
當他跟著愣虎來到舍圈門口時,一下子愣了:奚大龍一條腿伸展著,一條腿曲卷著坐在地上,背緊緊靠著樹棍釘製的舍門,腦袋偏右歪垂著一動不動。
“大龍!大--龍--”潘小彪噌地躥上去,使勁搖晃著喊,“奚大龍!奚大龍!奚大龍……”聲音一聲比一聲急。
奚大龍僵直著身子坐在那兒,毫無反應。
潘小彪使勁搖晃著,呼喊著,他為什麼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呢?一種不祥的兆頭瞬間攫住潘小彪的心:啊--奚大龍--他死啦--
他急忙去摸奚大龍的胸口,要解衣扣時才摸出來,脖子上被咬裂一個肉洞,旁邊是尚未凝凍的粘粘糊糊的一片。血!盡管被漆黑的夜色籠罩著看不出血的鮮紅的顏色,隻是黑乎乎的,但可以斷定是血,是血!
飄飄揚揚的雪花落在血上,由暗白色很快溶化變成黑色。
潘小彪雖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但眼前的人是死定了,就再也止不住內心的悲痛,趴在奚大龍身上鳴嗚地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子,慢慢站起來仔細撒眸一下周圍,發現一隻狼死挺挺躺在不遠的牆根下,往前走了走,又發現一隻死狼,雪地上印著亂糟糟的人腳印和狼爪印,這隻狼的旁邊有打折的半截木棍,撿起來一看,和奚大龍身邊那半截正好是一根,折了的牧羊鞭也扔在雪地裏。
這一切使他明白了:奚大龍剛剛結束了一場和群狼的激烈搏鬥。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打折了木棍和牧羊鞭,或許是他擊敗了群狼,或許是在奚大龍正無力抵禦臨近犧牲時,恰巧愣虎跑來衝散了群狼。圈舍門緊緊關閉的現實說明,連隊的羊一隻也沒有受損失!
啊,奚大龍!多麼忠於職守的好知識青年啊,犧牲的時候,還在緊緊守衛著羊舍門……
“來--人--哪--”潘小彪噔噔噔跑出障子大院,發瘋似地狂喊起來:“奚大龍讓狼咬死啦--”
他發瘋了一般狂喊著,像打架受了委屈吃了虧,要去報仇時那種勁頭。
撕人心肺的呼喊震蕩著寒空,傳出很遠很遠,凡是聽到的人都心裏發毛,頭皮發奓。
扛著鎬從豬舍往宿舍返回走在最後的一夥知青聽到呼喊跑來了,幾名在宿舍門口聽到呼喊聲的知青回屋一說,知青們一夥又一夥地跑來了。
人越來越多,張連長趕來了,肖副連長趕來了,丁向東等貧下中農和一些就業農工也趕來了。
奚春娣剛扔下鎬回到大宿舍,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知青們嘁嘁嘁喳喳互相傳遞的消息,趔趔趄趄、搖搖晃晃地跑來了。當她擠進圍在羊舍門口的人群,借著人們晃照的一道道手電光,認準躺在雪地上的確實是自己的小叔--奚大龍時,一下子撲趴在他身上,雙手捧著他的頭,慟聲大哭著,訴說著:“叔--小叔--呀--,你醒醒,你醒醒呀,你聽見沒有哇,你--怎麼--不說--話呀--爸爸叫你照顧我我才來這兒的呀,誰管我呀,小叔!小叔--你醒醒呀--我也跟你去--”
她悲痛極了,聲音很快嘶啞了,她本來沒有多少勁兒,可是現在,別人怎麼拉也拉不動她了。
她的心像被有尖利指甲的手抓撓著,如一支支利箭紮在了上麵,是疼,又是苦。
在場的人誰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勸說奚春娣。有的勸著勸著,自己也滴起眼淚來。
雪花輕輕地飄落著,像在默默地給奚大龍致哀。
“奚春娣,奚春娣!”肖副連長想勸說勸說,難過得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隻能呼喚出她的名字,硬是把她抱開了,“奚春娣……別這樣……”
張連長吩咐幾名知青,摘下一扇障子院門,把奚大龍的遺體抬進了木工房,在李晉做活的案板上鋪上了奚大龍的行李和枕頭,當了靈床。馬廣地、潘小彪和李阿三主動提出要守靈。奚春娣哭著掙著不肯離去,硬被肖副連長拽到了自己家裏。
奚大龍之死,給連隊籠罩上了一層悲壯的氣氛,沒有歌聲,沒有嬉鬧,宿舍裏連大聲說話的也沒有了。男女戀友串宿舍也隻是默默地來,默默地走,連食堂排隊買飯也沒有加楔的了。
這一切都是夥伴們對奚大龍的敬重和哀悼!
張連長起早安排肖副連長親自守著電話給奚大龍的哥哥打長途,他則親自乘車趕到場部,將和肖副連長起草的一份帶“火急”字樣的請示報告送到了值班室。報告要求場革委派人來調查總結奚大龍的英雄事跡,號召全場知青向他學習,並要求場部領導和廣播站記者來參加追悼會。
場部值班室下午便用電話明確給予答複:奚大龍為了保護國家財產不受損失,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就此來看,可算一個革命的好知識青年,但據場革委掌握的可靠情況,奚大龍平時是“隻顧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的人,特別是經常和連隊的落後知識青年李晉、馬廣地、鄭風華等接觸,影響不夠好,尤其是該同誌小資產階級情調比較濃厚,沒事總擺弄什麼雪花圖案、雪花照片,因此不宜樹為英雄在全場學習,建議連隊召開一個追悼會,盡快埋葬,以免影響其他知青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的情緒。
張連長放下電話一猜,便想起王大愣被李晉挑頭哄得無地自容時,奚大龍曾跟著隨幫唱影來著。所說“據場革委會掌握的可靠情況”,一定是王大愣向王肅和張曉紅反映的。他知道,李晉、馬廣地,包括鄭風華,在連隊有一定的影響力,如對場革委會的指示照本宣科,盡管李晉不在,也會引發出亂子的。
他正心煩意亂,後悔不該聽肖副連長的建議,亂向場革委會打報告時,肖副連長找來說:長途打通了,奚大龍的哥哥回老家江蘇農村過春節去了,很難聯係了。於是,倆人商量,立即召開追悼會,抓緊發喪,事後再向奚大龍的哥哥詳細介紹情況。
奚大龍的葬地就設在紮根林裏。
除張連長點名的以外,不少知青和貧下中農都主動扛起尖鎬、鐵鍬趕到紮根林,把墓穴挖得很深。追悼會結束,全連知青排成隊舉行向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鄭風華一帶頭,不少人都事先捧好一把雪,走到奚大龍遺體前,懷著沉痛的心情慢慢地撒在他身上,連肖副連長、丁向東也默默地撒上了一把,上海慰問團的穆民等同誌聞訊後趕到三連,每人也撒上了一把。安葬的時候,按照奚春娣的意見,把奚大龍那冊心愛的雪花圖案冊、照相機,包括年前拍攝完還沒來得及衝洗出的膠卷,都葬進了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