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們你一段,我一段,仿佛回到了家鄉年三十的夜晚。
白玉蘭悄悄對奚春娣說:“這幾年好了,我小時候過年,一到煮好餃子媽媽就要上供,可嚇人了。”
“上什麼供?”奚春娣問。
白玉蘭一邊擀皮兒一邊說:“我爸爸和我媽媽神神叨叨地用兩根筷子和黃燒紙做成一個牌位,插在兩個饅頭上,上麵用毛筆寫上兩行小字,什麼‘先考、先妣’,後麵綴寫著故去的爺爺和奶奶的名字,兩行小字中間的最下邊寫著什麼‘亡靈位’。然後就把這牌位擺放在地上的一張小炕桌上,牌位前麵供上餃子、水果、酒、菜。我爸和我媽一邊在小炕桌跟前燒紙一邊念叨:‘爹呀娘呀,過年啦,給你送錢啦,收下吧……’他倆一邊燒著一邊用爐鉤子挑著,看著那紙灰一飛起來,就回頭瞧瞧我說:‘玉蘭,你奶奶和你爺爺高興了,來領錢了。’一到這時候,我就想象奶奶和爺爺去世出殯前的情形,覺得他倆像是從墳裏跑出來,心裏怕得突突突直跳……”
“你爸爸和你媽媽真有戲:”鄭風華聽得清清楚楚,在一旁插話。
白玉蘭一抿嘴:“可不是,燒完紙還讓我跪在爺爺和奶奶的牌位前磕頭呢!”
“真有意思,”奚春娣問:“那,你磕不磕呀?”
白玉蘭笑笑:“小的時候磕,這幾年就不磕了。”
鄭風華:“看來,現在你家也整這玩意兒。”
“是,”白玉蘭不否認,“不過,不像那幾年了,插上門偷偷地弄。”
知青們由一人講全宿舍聽,變成了以夥食團為單位嘻嘻哈哈講起來,有低聲的,有高談闊論的,不少都在津津有味地回憶著在家時的年三十之夜。程流流等幾名北京知青津津樂道地講起了聽老人講的春節廟會,什麼土地廟的花市,隆福寺的皮影,還有什麼白雲觀會神仙,雍和宮跳布紮。牛大大等幾名上海知青講著一個又一個黃浦江畔的年三十的故事……
小不點兒講奶奶的門後叫個兒,白玉蘭講媽媽和爸爸的上供,程流流講北京廟會的俗,牛大大講黃浦江裏年三十的傳說,都是那樣的輕鬆嬉戲,然而在家裏年三十之夜,在這些故事麵前不管他信不信,卻都表現得規規矩矩。而今在這大宿舍的革命化春節之夜裏,卻以新一代人的風采,在笑談中快活地傾述著。
這時,連隊通訊員推開門,一進來就嚷:“喂喂喂,大食堂和水房的水都開啦,有包好餃子的可以去煮啦,要不一會兒擠成堆還得排號,大食堂也開始賣炒菜了,人家炊事員也要過年,十點鍾準時關板……”
“你們幾個包,我去買菜!”小不點兒對鄭風華、潘小彪、白玉蘭和奚春娣說。
“行,多買點呀,”鄭風華吩咐完小不點兒,對潘小彪說:“等咱們再包一會兒,差不多要完的時候,你去找奚大龍回來,我們仨去開煮,回來正好吃熱乎的。”
“得,奚大龍在羊舍守著羊過了兩個年三十了,夠革命的了,今年該回宿舍來過了。”潘小彪包好一個餃子放在鋪報紙的箱蓋子上說:“不用等一會兒,我現在就寫個條兒,讓愣虎叼著送去讓他回來!”
鄭風華:“連隊有規定,羊舍豬號的更倌不準撤!”
“唉呀--”潘小彪不在乎地說:“我寫上,讓奚大龍把圈門關好頂住,沒事呀!”說完,就動手寫紙條兒。
奚春娣是打心眼裏盼叔叔回來過年:“小彪,愣虎能送去嗎?”
“放心吧!”潘小彪寫好歪歪扭扭的幾行字,包進一個手帕裏,“這事兒愣虎幹好幾次了。”說完,瞧著奚春娣笑笑,喊幾聲愣虎,不顧鄭風華阻攔,出了宿舍,把愣虎帶上去羊舍的路,把手帕包讓它叼在嘴裏,摩娑幾下它的鬢毛,指著羊舍方向“啾啾啾”三聲,愣虎撒開腿,噌地跑了。
潘小彪返身朝宿舍走去。他曾經專門訓練愣虎幹這事兒,回回都幹得不錯。他和奚大龍很有感情。他曾求過幾個上海知青辦事,求到奚大龍時,他最熱情、認真。比如,姐姐要結婚買風靡全國的上海牌全鋼防震防水手表、凱歌牌收音機、牡丹牌香煙,沒少麻煩奚大龍。用潘小彪的話說,奚大龍回回都夠意思,且非常認真,發票、剩錢每次都搞得利利索索,有時剩幾元錢,潘小彪有意不要,算是酬謝酬謝,可是,奚大龍總是百般推脫,硬塞回自己兜裏。潘小彪不隻和幾個人說,奚大龍在上海老哥兒中間,是最最最夠朋友的!
他一進宿舍,包餃子的奚春娣兩眼甜蜜地笑成了一條小縫:“小彪,再過半小時,我小叔就能回來?”
“差不多。”潘小彪說著伸手去拿餃子皮兒。
白玉蘭伸手去擋,但他已抓起來了。白玉蘭嗔怪道:“你擺弄完狗也不洗手就包,埋埋汰汰的誰吃?!”
奚春娣搶過餃子皮兒嘻嘻笑著說:“我吃,包上個記號我吃!”
“還你吃!”白玉蘭說:“現在就林黛玉似的,老病病歪歪的。”說著把餃子皮扔了。
潘小彪一咧嘴:“臉盆和麵拌餡報紙上擀皮兒,就這麼回事得了。沒幹沒淨,吃了不得病。你看人家老農,滿手黑疙疤,活得更來勁!”
白玉蘭一斜眼:“少廢話,臉盆都涮了,狗身上什麼菌都有!”
“是是是,”潘小彪做個鬼臉兒:“嫂子,你真厲害,日後說不上把我鄭哥管個什麼癟茄子色呢!”
“再貧嘴!”白玉蘭順手從身後拿起一把笤帚舉了起來。
潘小彪讓愣虎去找奚大龍回來過年,奚春娣心裏熱乎乎的很是感激。於是她急忙去抱白玉蘭的胳膊,潘小彪也在那裏直拱手告饒。白玉蘭本來就要收回舉起的胳膊,見奚春娣來幫他的忙,擠擠眼瞧著奚春娣問:“喲,你倆什麼--關--係?”
奚春娣和潘小彪本來沒什麼特殊關係。但正因為沒關係,白玉蘭這一說,她的臉才刷地一下子紅了,並使勁捶著白玉蘭的肩膀:“死玉蘭姐,叫你胡說,叫你胡說!”
奚春娣臉凍傷好了以後,大家難得見她這麼快活,都樂了。
這邊很熱鬧,別的地方也說笑不斷,宿舍裏顯得比剛才還熱鬧。知青來來往往,端著箱子蓋、拎著盆兒去煮餃子的,煮好端著回來的,還有端著香噴噴炒菜從大食堂回來的,好不熱鬧呀!
小不點兒買了滿滿四大飯盒子菜,摞成一摞捧在懷裏走了進來:“小彪,快接下來。”
潘小彪接著飯盒,小不點兒伸著脖子問:“鄭大哥,包得怎麼樣了?”
“好了,我這是最後一個!”鄭風華包好往箱子蓋上一放,“走,咱們去煮,煮好了,奚大龍也就回來了,咱們就開飯!”
潘小彪一拍手:“我箱子裏還有一瓶酒!”
“好!”小不點兒高興地說:“太漂亮了,今天晚上高興,我們都幾杯!”
這時,牛大大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餃子“砰”地踢開宿舍門進來,嚷著:“阿三,太棒啦,一個也沒煮破呀……”
張連長隨後跟進來,笑笑說:“去年還不怎麼的,今年就行了,我看再鍛煉兩年,地裏活、鍋台上的活,你們裏裏外外都成把手啦!”
“嘿嘿,”牛大大返回身笑笑:“張連長,吃餃子。”
“不不不。”
牛大大端著盆湊到他臉前:“來,嚐一個吧!”
張連長捏起一個放進嘴裏,鼓囊著腮幫子說:“喲,好香呀!”他咽下去,仰起臉大聲說:“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聽我說幾句呀!”
宿舍裏靜了下來。
張連長說:“這,這個,剛才開排長會的時候我沒說,現在跟大家說一說。這個,場部要求,今年的革命化春節要過出個新水平來,要求各連隊都要有點兒革命行動,這,這個還要求咱們向上級彙報。我和貧協主席商量了,大家抓緊吃餃子,一會兒聽到鍾聲,咱們和貧下中農一起到豬號刨會兒糞……”他說完,又補充道:“就一會兒呀……”平時執行場部指示很堅決的張連長,不知怎麼,瞧著知青們包餃子的熱乎勁兒,心有點兒軟了,眼淚差點兒掉了出來,又補充一句:“隻一會兒呀……”沒人吱聲,他轉身到別的宿舍去了。今晚是年三十,他不用通訊員通知,而是有意識要把這“就一會兒”的意思親自說給知青們。
一個個小夥食團小聲議論起來。
潘小彪端起箱子蓋,吩咐小不點兒和鄭風華:“你倆一個端那個,一個拿盆,走!”說完,端著走了。
他們很快煮完回來,但還不見奚大龍的影子,小不點兒問:“咱們怎麼辦?”
“再等一會兒,”潘小彪瞧著熱氣騰騰的餃子:“愣虎再不回來,我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