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指間流走,我陷入了莫大的孤獨。這種孤獨來自我內心有一種恐懼,例如,某一個漆黑的秋夜,三姨家突然人聲嘈雜像是吊喪一樣有哭有響器,再細聽其實是窗外的蟈蟈在鳴。又例如,在冬天的深夜隔壁三姨家的縫紉機又在歡叫著,是那樣的有旋律,有節奏,比學校的風琴還好聽。我醒了,黑漆隆咚裏一片黑寂靜,隻有屋梁上老鼠磨牙的嚓嚓聲。
隊長還是沒能買回縫紉機,鄉鄰衣服上的小補小丁隻好拿到外村去做。偶爾被隊長看見了,狠狠撂一句“丟人”這話他說給自己才對。一隊之長白當了。
再說三姨在水庫吧,也算可以。指揮部人對扛钁頭頭掄大錘的可以頤指氣使,高高在上,可對三姨就不一樣了。偌大個水庫工地後勤組就一台縫紉機,機子上飛針走線的人渾圓的屁股,和對著牛卵子燈用線穿針時,略眯起來那雙丹鳳眼太勾人了,因而三姨從後勤編製中列為縫紉組,就有了專門房子,夏天有電風扇,冬天有火牆。那一次三姨回來,是指揮部委派的手扶拖拉機。那當兒隊長在大田裏。打老遠瞅見有拖拉機進了村,斷定不是鎮上書記便是縣上什麼局來了人。火急火燎迎上去,卻是三姨從車廂跳下來,披著短剪發頭,穿著紅對襟毛衣,那份兒靚隊長以為劇團來演《江姐》,咋沒聽說呢,再眨巴一下幹澀的眼睛才看到是三姨。隊長把一臉的笑凝著囁嚅著說,回來了。三姨不屑的瞥過一眼,從車廂中取行李,隊長大跨一步,把三姨的大包兒小袋子全挎在他肩頭。三姨還是沒說話,拖拉機手問三姨啥時來接,三姨這才笑了笑說,看空兒吧。隊長沒敢再瞅三姨。他太吃驚了,三姨的開言動語像鎮上的幹部一樣派兒,至少像婦聯主任了。他跟著三姨徑直走進我家。局促而尷尬的從三姨手中接過一份指揮部捎來的文件,隻看了一半臉就成了豬肝色。
這一夜,母親趕走了父親留三姨住下來。三姨也沒打算回去住。姐兒倆唧唧噥噥說了一夜,隔牆就是我的床。我開始以為她們說著說著就睡了,我呢也會隨著獨自入睡。可是三姨竟啜泣起來,母親可能下床為三姨擰了濕毛巾擦臉,於是一陣水響。我再也睡不著了。一台縫紉機使三姨在石村風光不已,就連隊長在她跟前都矮去三分。給婦女派活兒,三姨說總是手拿本兒算盤,記賬,給人記工分,要不就是趕雀兒吆老鷹之類不沾土的活。隊長起了罪惡之心,以後三姨掉了這福分。到水庫咋還有了委屈。再後來和母親的唧噥中我才理出了頭緒。
隊長說的是水庫有柴油機活兒,其實是和那些地主、富農,反革命之類被派往比較危險工地上勞動,像清基坑就十分危險的,隻要河水上漲,攔洪水壩隨時都會決口,基坑的人就首當其衝的去送死。
那一夜,正好姨夫不當班了。傾盆大雨,民工搶水泥,加固攔洪時,一台大功率柴油電機發生了故障,機修班,電工班,恁多的人誰也排除不了,工地一片漆黑,基坑水泵不泵水了,沒有命令誰也不能上撤,水位在上升,雨水衝刷著砂石往基坑沒命的闖,攔洪壩上的幾百號推砂漿、草袋、石塊的人在夜雨中東撞西跌,基坑已經傳來了救命的呼叫聲。一個炸雷滾過,閃電中,基坑黃湯中有人在撲騰著,攔洪壩的水位飆漲。慌亂中和恐懼中有人想到了姨夫。姨夫是人從被窩架著塞進一輛吉普車拉到機房。那當兒姨夫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以為可能是要死了,當時聞到了柴油機才明白過來,憑他的手藝,在幾支孱弱的手電光中,瞬時工地一片通明,這時機房裏幾十號男男女女,還有指揮部人突然發現姨夫竟是一絲不掛光著身子,這同時姨夫由修好機子的釋然變為羞愧猥瑣,躲在柴油機背後瑟瑟發抖。有人喊著“女的讓一哈”“女的讓一哈”有人扔過一片麻袋姨夫圍著下半身。還是指揮部領導,留姨夫在機房,防備萬一出故障。並使人在雨中搬來了姨夫的鋪蓋卷兒。
那一夜姨夫立了功,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工地人知道最多和流傳最廣的是一個壞分子趁在一個漆黑夜晚借雷雨大作,在機房搞流氓活動。水庫工地也是個小社會,宣傳部門要寫暴雨中有人奮不顧身修電機,保護了四十七條生命。而專政部卻要查不顧基坑四十七條生命,在機房搞流氓。話越傳越多,越傳越遠。
三姨去了水庫。麵如土色衣衫襤褸的民工就多了個理由到指揮部來。水庫有個廣播室,那從喇叭中播出的聲音甜美動人,從廣播站調來的播音員叫孔琳,其人比其聲還美,是她用甜潤甘醇的聲音把偏僻枯燥,死氣沉沉的水庫的角角落落,滋潤得溫溫和和。有人見過她,傳說她著一身便衣,高挑個兒,丹鳳眼。日子一久總有人在碰過孔琳麵。“嘖嘖嘖,”那身段,那屁股,那雪花膏的香氣熏十裏嘞,“嘖嘖嘖”於是百無聊賴的民工就拿孔琳當噱頭。真的誰能見她一麵算福分。三姨不是孔琳,三姨能給民工帶來給她親手補過的衣服。一針一線補補納納,散發著三姨的氣味,三姨帶給茅草土坯棚的溫暖向往和活力,超過了安珍。關於孔琳的話題下流鄙賤,像夢遺、手淫、叫著孔琳的名字,卻沒有誣蔑一句三姨,三姨有幾分神聖不可侵犯。就民工們自己說,隻有娘才一針一線補補納納哩。
直到我長大了,才真正明白,凡漂亮的女人都有故事。三姨是漂亮的女人,她從石村走的時候很單純,隻想去水庫看著姨夫。姨夫搞流氓大概離家太遠,她去了就會好了。漸漸故事就像在夜幕下無法擺脫夜的夾裹一樣。
關於三姨故事版本之一是樣:指揮部的一班人馬是從各級抽調來的臨時機構,說臨時也有四年了,啥時不臨時還是沒個頭。有司令、政委,下設團營連排編製軍事化。司令姓熊,外地人,水庫不許帶家屬,廣播室設在司令部,司令和孔琳的傳說已久,三姨去了,縫紉組就挨著副司令的宿舍。用荊笆做的隔牆,糊上泥巴,隻能遮醜。隔牆放屁,夢囈上夜壺聽得仔仔細細。
姨夫和三姨夜裏的一切哄不過副司令,他用尿衝出一個小洞,又用一副《智取威虎山》的劇照兒掛在洞口,隻要一進宿舍就揭畫而窺。那些日子副司令特別有精神,一到工地見民工就一句“同誌們好”,姨夫和三姨的一切之外,突然一天副司令去工地鐵著臉,麵無喜色,一口一個狗日的,原來他在揭畫而窺時看到一個團長在三姨身上摸摸搋搋,三姨紅著臉躲著,團長走了,三姨在哭,那眼淚確實讓副司令心疼了一陣子。
版本二,宣傳三姨夫的稿子沒播出來,原因於因三姨的到來,副司令就站出來以正視聽,說是他和某某某從被窩拽的姨夫上的機房,搞流氓純屬謠傳。孔琳把稿子拿上,嘴剛挨著麥克風,稿子被人奪了。姨夫是壞分子,壞分子在工地上不能表揚。還是副司令插手甄別,怎麼是壞分子,於是派工作組“外調”。“外調”來到石村,隊長煞是一陣高興,這回一定能把姨夫送進監獄,說姨夫身為農民卻連鋤也不會拿,苞米豆苗兒辨不清,流行說法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隊長把他能說的詞都說光了,最後突然冒出一句“狗日的,撫弄柴油機撫弄的恁好。”工作組要走了,隊長補充一句說姨夫小學都二年級了還跑錯了廁所,在女生茅坑蹲過。
姨夫從那個雨夜之後就被留在機電組專門侍弄柴油機。如果外調查不出什麼重大問題,就會長期留下來。果然沒查出仨桃倆棗,副司令叫孔琳念了表揚的那稿子。三姨很是感激,漸漸副司令走近三姨。三姨已不在大灶吃飯,和孔琳他們一同在指揮部小灶上夥,三姨也學著孔琳給她縫一件白上衣,也把頭發綰個髻,用粉綠色綢子紮著,孔琳的臉就不好看起來,縫紉房隻有三姨一個人的時候副司令就端著茶杯過來,故事的結果就不用再說。
兩個版本續迭起來,姨夫多少有些什麼覺察,自然和三姨吵開。副司令從隔壁走過來,雙手插腰指著姨夫說,同誌呀,要經得起表揚嘞,一個女同誌,管著成千人的穿戴容易嘛,黑天白夜沒有休息過啊!副司令一語雙關,姨夫低下了頭,他能說出副司令什麼呢,姨夫終被組織談話回大工棚住宿。三姨對副司令再三檢討說吵架是她的錯,不怪男人。副司令就攬過三姨摟在懷裏說你就要當幹部了,應有幹部的樣子。一聽到這話,三姨就又像小貓似的任副司令揉搓著。
三姨要走了,懷裏揣著公社、生產隊的介紹信及政審表,那鮮紅的印章散發著印泥的香氣。我在這幾天總是回避著她的目光。三姨拍著我的頭說大丫長高了。我嘴裏“嗯”著卻不敢正視三姨。而隊長自接了三姨拿回來的文件之後,再也無太大的勇氣用話筒喊著派活兒。他沒想到水庫上還有招工指標,一個會踏縫紉機的女人能拿工資了。這是他的錯,要不是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