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臨近尾聲時,馮媛媛忽然放下筷子,皺眉,“樓上有點吵。”
賀子勝豎起耳朵聽,滿不在乎,“趙芳嫂子又在跟老餘吵架,咱們吃咱們的,別理她。”
沒吃上兩口,樓上的吵鬧有愈演愈烈之勢。馮媛媛推賀子勝,“我看住嘉兒,你快上去瞧瞧,這兩年趙芳嫂子沒這樣大鬧過,別有什麼事!”
好不容易跟馮媛媛和好,她下達指令,賀子勝再怎樣不願意,也隻得硬著頭皮來到樓上餘家。
推開餘家虛掩的門,果真硝煙彌漫。餘家客廳地板上已經摔碎好幾隻碗,有一隻豁口的碗骨碌碌正滾到賀子勝腳下。趙芳照例坐在沙發上抹眼淚,不過,賀子勝發現,今天趙芳“鬥爭”的對象似乎換了人,站在她對立麵的不是餘滿江,換作了長成大小夥子的餘立颯。餘滿江難得地做壁上觀,端坐沙發一角靜觀事態發展。
賀子勝笑道:“嫂子,怎麼,小颯子惹您生氣啦?”
趙芳還沒回答,餘滿江朝賀子勝擠眼睛,“小颯子今年參加高考……”
賀子勝一拍腦袋,真忙糊塗了,當年掉鼻涕的小孩子已經長成大人。不由扭頭仔細多看兩眼餘立颯,這小子足有1.80米以上,臉龐輪廓分明,鼻高嘴大,十足一枚酷帥哥。他早就聽說餘立颯向來成績不錯,難道高考考砸了?
“這個高考嘛,”賀子勝掂量著話語安慰道,“有時發揮不好,情有可原。想當年,我就是發揮失利……”
“嗚——”趙芳從牙縫裏擠出一聲悲鳴,“小颯子的保守估分是640分,上一類重點絕對沒問題!”
賀子勝發了一下呆,“那您哭啥?”
趙芳指住餘立颯,眼眶紅紅的,“你問這小子,他膽大包天,背著我們填軍事院校的提前錄取。這還不說,他填報的3所軍事院校,全是武警學院!”
原來,趙芳最擔心的事情不受控地發生了,餘立颯報考武警學院,那是鐵定心打算今後幹消防。賀子勝好聲好氣地勸慰道:“這個,軍事院校提前招生考核非常嚴格,錄取比例低,還得參加麵試,即使文化成績高,也不一定能夠錄取。”
趙芳從賀子勝的話中瞥見一縷希望,停下哭泣,餘立颯卻硬生生插話進來,“要是今年沒被錄取,我複讀,明年繼續報名!我要像賀叔叔這樣,幹消防!”
趙芳脫下涼鞋朝餘立颯腦袋拍,“你作死!咱家有一個幹消防的還不甘心,你還要去湊熱鬧。你要讓我為你們擔驚受怕多久,你是不是嫌老娘命長,逼我早死早安生!”
賀子勝連忙攔阻,一不留神左臉頰掛上一枚鞋印,餘立颯倒不躲避。
“行了!”坐壁上觀的餘滿江大喝一聲。
他站起來,語氣強硬地對趙芳說:“兒子雖然是你和我生育的,不過,現在他長大了,不再屬於我,也不再屬於你,他隻能屬於他自己。他想要選擇怎樣的人生道路,隻要不殺人放火,我不幹涉,你也不準幹涉!”
趙芳哪裏見到過餘滿江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一時適應不了,愣住發呆,頃刻間醒悟過來,左看看,右瞧瞧,大概發現自己不是兩個大男人的對手,在家庭戰爭中已經處於弱勢,不由悲從心來,跑進臥室,傾盡全力關上門,甩出一聲悲嚎。
餘滿江無奈地搖搖頭,走過來拍兒子的肩膀,“小颯子,爸爸支持你。”
餘立颯最終被武警學院消防指揮專業錄取。
趙芳的胳膊沒能擰過兒子的大腿,這一次,她選擇無聲抗議。9月初,餘立颯乘火車遠赴河北廊坊求學時,她沒有去送行,獨自在家洗洗涮涮忙活一整天,任誰叫她全不理會。在她看來,兒子選擇消防是對她的精神背叛,她累死累活將兒子養育成材,可是,這個兒子最終卻與隻知道工作不顧家的父親站進了同一戰壕。於她,是莫大的失策與失敗。
網吧安全整治行動後,賀子勝接著組織大隊幹部開展轄區內公共娛樂場所的專項治理,下大力氣責令一批隱患嚴重的單位停業整改。這以後,主動來消防大隊申報建審和開業前消防安全檢查的逐漸增多。
眼看業務受理項目愈來愈多,賀子勝跟孫明傑商量,從業務經費中擠出一筆,在辦公樓內整修出一間業務受理大廳。大廳儼然銀行櫃台,公示各類業務申報所需資料,由高歆帶領兩名新聘的協警負責。這種受理模式在全省公安消防機構屬於首創,受理大廳正式“營運”那天,賀子勝親自守在大廳關注效果。
當日上午9時左右,首位進行消防申報的人來了。是一位二十四五歲的青年,斜挎一隻看上去質地不錯的牛仔包,上前來直接坐在高歆所在窗口,手指敲擊台麵,“我申報開一間KTV。”
正在看文件的高歆抬頭,忽然間麵色大變,“謔”地站起,連退數步,活像見到了鬼。賀子勝從未見過高歆這樣失態,不由心生疑竇,也多加了幾分小心。
高歆定了定神,對麵前的男青年說:“呂樂,現在是工作時間。”
賀子勝恍然大悟,難怪此人看上去有幾分麵熟,原來就是當年他從汽車上救出的呂樂。不由暗自好笑,此人追求高歆,居然從北方追趕到江臨,可謂心誠至極。
呂樂滿不在乎,帶著幾許挑釁地揚眉,“我也在辦正事,怎麼,今天消防大隊不接待辦事群眾?”
高歆看了呂樂一眼,回到座位,抽出申報資料清單,從第一項開始講解。呂樂明顯有意磨蹭,問東問西,高歆有問必答,足足半個鍾頭後,高歆對呂樂說:“呂先生,你還有什麼問題需要我解答?”
呂樂意猶未盡,說:“我看見消防隊的營門貼有標語:有困難,找消防,請撥打119.我現在有困難。”
高歆不動聲色地發問:“你有什麼困難?”
呂樂說:“我剛從北方來到江臨市,飲食口味不習慣,已經有三天沒能填飽肚子。”
高歆眼皮也沒抬,“請撥打114查詢台。”
呂樂嬉皮笑臉地,“我需要人工服務。”
高歆說:“那麼請打110,有民警叔叔予以幫助。”
賀子勝實在看不過眼,無比同情這位呂樂先生,上前說:“小夥子,我為你指路,大隊旁邊有好幾家北方風味的餐館,味道頂呱呱。”
兩人走下樓,呂樂的嬉皮臉變成哭喪臉,對賀子勝說:“老大,我這個形象是不是特別犯賤,你們白白為我撿回一條小命。”
賀子勝詫異,“你居然還認得我?”
呂樂說:“笑話!這幾年,因為高歆,我幾乎修煉成半個私家偵探,她身邊的左左右右,我哪有不清楚的。這一回,我可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不放棄。老大,你得幫幫我。”
賀子勝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拍拍他的肩,鼓勵道:“有誌者,事竟成。”
呂樂感激涕零:“賀大隊長,你真是大好人。”
賀子勝簽批了由高歆經辦呂樂KTV的審批。很快,高歆“咚咚咚”跑進他的辦公室,也不敲門了,直接將他的簽字扔上辦公桌,“賀大隊,你這是什麼意思!”
賀子勝發現高歆在生氣,氣頭還不小,笑道:“人家千裏迢迢趕來,你總得給他一個機會嘛。”
高歆語氣生硬地將他的話頂回來,“這是我的私事,你有什麼權利幹涉!”
賀子勝示意高歆坐下,為她倒上一杯白開水,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看那位呂樂真的不錯,長得帥,人品不錯,家境好,最關鍵的是對你一片癡心,這些年能咬定青山不放鬆,你應當好好考慮。”
見賀子勝放低姿勢勸說,高歆的神色略有和緩,喝下一口水,說道:“我鐵定不會選擇他,我不會選擇這樣不成熟的人做我的人生伴侶。”
賀子勝疑惑,“他因為家境優越,大概缺乏生活的曆練,還說不上不成熟吧。”
高歆輕輕一笑,“一個性格成熟的男人,不會將人生的砝碼過多地押在同一件事情上;一個知進退的男人,不會被女人多次狠狠拒絕後仍然窮追不舍;一個真正懂得愛的男人,不會將愛情作為壓力施加在他所愛慕的女人身上。”
賀子勝被高歆的排比句弄蒙了,說:“你的意思,他因為不成熟,所以才會窮追猛打?可是,能堅持這麼多年,足以證明真心啊。”
高歆明眸一轉,笑道:“我相信他有真心。不過,他的這種追求,在某種程度上是基於沒有得到,一旦得到,他會茫然若失,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繼續對待和維護這段感情。所以,既然已經拒絕他第一次,我必定會一直狠狠拒絕,永遠不會答允他、接受他。”
賀子勝張大嘴巴,情不自禁地說:“高歆,你太狠了,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狠心的女人。”甚至,他不敢想象會有這樣狠心的女子。
高歆苦笑道:“我也並不愛他呀。愛情這個東西,一定要基於雙方的互相吸引與共鳴,自然而然產生,絕不是任何一方的乞求或者感動。”說話間,她有些無奈地撫撫額頭。
賀子勝目光一閃,她的額頭上有一片小指甲大小的凹痕。
高歆留意到賀子勝的目光,解釋道:“我媽媽說,這是我出生時,護士用產鉗助產留下的印記。”
有過這樣一番談話,賀子勝對呂樂隻能愛莫能助,重新安排鄭少青跟進呂樂新建KTV的事項。此後很多回,他看見呂樂手捧鮮花癡癡地等在大隊門口,高歆下班後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搭公交回家。
很快,大隊左鄰右舍各個單位的幹部職工、居委會阿姨大媽,全都知道消防大隊的女警花有一位“情癡”追求者,這成為他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賀子勝和孫明傑都感覺這件事挺給大隊“長臉”,他們沒法勸說呂樂退兵,更不可能勸說高歆繳械,於是靜觀事態發展。
倒是金梅聽說此事後,與高歆私底下談心,說道:“這個人要是能堅持十年二十年,你即便不愛他,在內心某個小角落為他留下一點位置,也未嚐不可。”
高歆搖頭,“如果不想法子讓他撤退,這樣拖下去耽擱他的青春,我可真是千古罪人。這對於他太不公平。”
金梅歎息道:“愛情這玩藝兒,由來沒有公平可言。如果你糾結於‘公平’兩字,說明你確實不愛他。”
高歆笑著揶揄金梅,“看來,你是個中高手,我可沒有你的本事。聽說,當年餘副支隊長追求過你,可你死活不答應,這件事讓他老婆心裏一直不痛快。”
說這番話的時候,金梅和高歆坐在一間小小的飲茶室中,金梅慢慢品嚐一杯玫瑰花茶,紅色的花瓣蕩漾在透明的水中,她靜默地看花瓣朵朵綻開,陡然間燦然一笑,“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他,其實,我同樣深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