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現場勘查(1 / 3)

兩個月後,軍校招生考試成績和錄取名單同時下達。正如方平的預料,三人中僅有一人被錄取。

這個人是孫明傑。

其實,論文化、體能和業務技能考試總成績,賀子勝和孫明傑恰好又是同樣的高分。這一回,賀子勝輸在沒有加分項。孫明傑在撲救首一電影院火災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墜落的磚塊掩護群眾,並且受傷,被榮記個人三等功一次。這個三等功含金量忒高,按照規定,報考軍校可以加上10分。

得知這一訊息,賀子勝蔫了。當時,他沒有時間多想,照常出警,處置剛剛接到的一起居民住宅火警。

這戶人家出門時忘記關電風扇,電風扇轉悠一整天,電線發熱自燃,引起火災。火勢不大,出水不到5分鍾成功撲滅。偏偏男戶主特別聒噪,一再追問賀子勝:“我家受災了,政府能給點補償嗎?”

賀子勝一邊收卷水帶,一邊說:“出門前一定要檢查室內電源、火源有沒有關閉。你沒有良好的用火用電習慣,釀成火災事故,這叫自食其果,能怨誰?”

男戶主八字眉倒豎,“嗨,你這同誌怎麼說話的?什麼叫自食其果?你不是不知道,咱們江臨市夏天氣溫賊高,動不動竄上39度、40度,關上電風扇,能把屋裏的熱氣吹出去嗎?哪家哪戶不是這樣做?隻不過我運氣差……”

賀子勝沒好氣地說:“你那是歪理,怨天尤人。去去去,我們要馬上歸隊,別擋路!想補償去向街道反映,消防隊隻管滅火!”說話間,他順手推了男戶主一下。沒想到,那人原本就斜跨身子,半拖半曳涼拖鞋,被賀子勝一推,腳底打滑,頓時摔個四腳朝天,叫旁觀的群眾哈哈大笑一通。

男戶主大怒,爬起來指著賀子勝的鼻子罵:“臭消防兵,你居然敢動手打人!我要告你,我上消防隊找你們領導去告你!”

賀子勝十分惱火,雙手叉腰,回吼道:“你去告!”說完,跳上消防車,狠狠摔上車門,對駕駛員說:“歸隊!”

十分鍾後,男戶主真的跑到中隊,一把鼻涕一把淚向胡磊告狀。

火爆性子的胡磊把賀子勝喊進中隊部,手指男戶主,對賀子勝說:“道歉!”

賀子勝把腦袋往左邊一擺:“我沒錯,不道歉!”

胡磊吼:“你敢不道歉!”

賀子勝沒好氣地說:“中隊長,你把我發配去炊事班吧,你安排我年底退伍吧。我不道歉!”

胡磊的兩隻眼睛怒鼓起來,堪比強光手電筒的燈泡,又大又亮,吼道:“好!”然後戴帽,整理警服的衣領、袖口、下擺。這全套“整理著裝”標準動作,把賀子勝看懵了。

隨後,胡磊“啪”地立正,朝男戶主致以標準的軍禮:“同誌,作為首一消防中隊中隊長,我代替我的戰士小賀向您道歉。這件事我們處理得不妥當,請您原諒!”

男戶主鬧個大紅臉,覺得這樣道歉的“規格”過高,連連擺手,一雙眼睛直往門的方向瞄,“小事,小事,您別那麼認真。這事情,我也有責任,我,我……”身子一晃,溜走了。

打發掉男戶主,胡磊轉頭朝賀子勝開起“機關槍”:“來,咱倆算算賬!不就是沒考上軍校嗎?你這是帶心事、帶情緒出警。你剛才說什麼?上炊事班?還真不想幹啦?告訴你,門兒都沒有!在咱中隊,現在得按我的規矩辦事,你得照常當這個班長,每場火災事故你得給我處置得完完美美。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可一,但絕不可二。你膽敢再犯,我拿安全繩把你掛在訓練塔上!”

賀子勝跳起來說:“我偏不幹,您愛掛就掛!不就是展覽嘛,我願意參展!”

胡磊說:“我老胡會怵你?敢跟我賭氣!我一向說得出、做得到!哼,帶兵,不鞭不打不成材。”

賀子勝始終不敢相信自己會失敗。軍校落榜是他入伍以來初嚐滑鐵盧,此前他一直頗為順利,訓練成績優異,滅火戰鬥屢戰屢勝,當班長、做骨幹,前一個月順利入黨……似乎隻要付出努力,成功理所當然。沒想到,這種“順利”會不曾預期地戛然而止。

孫明傑熱火朝天地打點行李,即將遠赴武警學院開始他的軍校生涯。

方平向胡磊表達過年內退伍的意願,胡磊進行一番挽留,無奈方平去意已決,最終得到首肯。

惟有賀子勝,他茫然,不知自己何去何從。當然,他的義務服役期還有一年,沒到最後抉擇之時。不過,兩年的消防兵生涯已經讓他習慣未雨綢繆,就像製作滅火戰鬥預案一般,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長遠人生預案——繼續考軍校,或者轉作誌願兵?這兩項的名額一貫有限,如果無法達成,該怎麼辦?有時候,他不免慚愧,甚至羞愧,因為他常常想到王偉,王偉中隊長以生命詮釋對消防事業的摯愛,維護職業尊嚴,自己卻被個人利益與前途牽絆,翻來覆去糾結不休。

胡磊確實號準了賀子勝的脈。賀子勝盡管嘴上發狠,哪能真的接受被晾在大庭廣眾下受羞辱。雖然心頭症結未解,手中的工作任務照樣完成。

8月底的一天,出完早操,賀子勝接到新任務:帶隊出一台消防車,增援茅坡村火災事故處置。

茅坡村位於江臨市遠郊,距首一中隊足有1小時車程。

賀子勝一上車就開始朝方平發牢騷,“1小時呀!等咱們趕到,早已經燒光了!”

方平去年底通過部隊駕駛執照考核,現在擔任消防車駕駛員,他一邊小心開車,一邊說:“這有什麼辦法?農村沒有消防站,離茅坡村最近的光明路中隊也有近40分鍾車程呢。咱們不算最遠,所以才會調去增援。”

賀子勝忿忿說道:“雖說‘有警必出、有警必動’是消防隊的宗旨。不過,一些群眾的災害防範意識太欠缺,有的動不動怨怪政府和消防隊,讓人心寒。”

方平笑道:“嗨,受災了,總得找個發泄口吧,心情可以理解。”

消防車笨重跑不快,加上郊區路況差,賀子勝盡管嘴上不耐煩,但心中焦急。從日頭初露,到陽光火辣辣地射入車窗,消防車內熱得像蒸籠,逼得大夥兒解開戰鬥服擦汗扇風,總算顛簸到達火災現場。

賀子勝跳下車,將現場情形掃視一番,心下淒惶:慘!滿目瘡痍!

麵前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廢墟,縱橫足有一兩裏,可見牽連甚廣。大火已然熄滅,不是撲滅的,是生生被燒光的,前麵已經有幾輛消防車停靠路邊,幾名戰友正在向村民詢問情況,看樣子根本沒來得及出水,火勢已經席卷走一切。偶有零星的小火在斷垣殘壁處渺渺燃燒,帶有木屑、肉食異味的煙霧籠罩在廢墟之上,仿佛炊煙。

廢墟旁邊密密層層圍繞受災和圍觀的村民,哭喊聲連成一片。有一對大媽大爺相互扶攜,麵對曾經的家園,大聲哭嚎;一名少婦懷抱從火場中搶出來的被子、衣物,跪在地上絕望地痛哭;有個打著赤膊的中年男人抱頭蹲坐,或許,他在默默流淚。

方平下車,歎道:“唉,還是來晚了。”

賀子勝無奈地說道:“即便知道難以救援,也得拚命地往火場裏趕,咱們這是不是叫做盡人事以安天命?”他走上前,跟先期到達的光明路中隊副中隊長李大達打招呼,“李副中隊長,咱們沒能幫上忙,先歸隊了。”

李大達正跟幾名村民議論著什麼,其中有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長相跟《烏龍山剿匪記》中的鑽山豹有幾分相似,臉紅脖子粗,情緒激動。

李大達走出來,拍拍賀子勝的肩膀,壓低聲音說:“好的。這兒沒你們什麼事了,先回去吧。這起火災的損失大,原因不明朗,部分村民對消防隊有誤會,正在提意見。支隊火災原因調查人員馬上到達,我在這裏等待工作交接,你們先撤。”

賀子勝注意到,他倆說話的時候,“鑽山豹”虎視眈眈在旁盯著。賀子勝敏銳地察覺現場的氣氛不對勁,說:“需要咱們幫忙嗎?我們先不忙著撤吧。”

李大達說:“沒事。這裏不必留下太多人,你們先收隊。”

賀子勝點點頭,朝方平做了個手勢,說:“收隊。”

誰知道,話音剛落,“鑽山豹”大聲喊道:“鄉親們,消防隊打算溜啦!瞧,火燒光了,他們才趕到!現在又想溜,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咱們種田種地養活這些當兵的,他們白吃飯不幹事!砸了他們的消防車!”

“對,砸了他們的消防車!”

家園被毀,沉浸在悲痛中的村民霎時受到鼓動,十來個青壯男子率先氣勢洶洶地衝過來,大群的男女老少緊隨其後。

李大達招手,“賀子勝,趕緊登車!”

賀子勝跳上車,車沒來得及發動,便被村民堵住了。

“下車,下車!當兵的,滾下車,給我們一個說法!”無數隻手拍打消防車的玻璃窗,有的拳打腳踢消防車門和水罐,有的汙言穢語叫罵。

方平無奈地苦笑:“這真叫一個群情激昂啊。”

賀子勝感到麵前的情形難以理解,低聲道:“俗語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咱們當兵的遇到老百姓,怎麼也沒法說理啊,這算咋回事嘛!”

確實,當兵幾年,救火救人受盡尊崇,賀子勝哪裏見過這種場麵。別的還可以忍受,當他瞧見一名農婦“撲撲”朝消防車吐唾沫時,氣得肺腑間像金魚吐泡般“忽忽”冒氣,當即伸手準備拉車門,咬咬牙,縮回手:忍耐,不能叫帶出來的戰士挨打!

見消防兵不肯下車,“鑽山豹”火上澆油,繼續煽風點火:“反正這些消防兵養著沒用,我們撿石頭,砸他們的車!”頓時,好些村民連聲叫好喊砸。

賀子勝把心一橫,對方平說:“聽我的,我下車跟老百姓解釋,你負責鎖死車門,不準戰士下車!”

方平一急,拉住賀子勝的衣襟,說:“賀子,別去!你下去純屬找打的,他們會揍死你的!”

賀子勝說:“消防車是咱們的武器,我不能讓武器受損,不能臨陣退縮!”說完,掙脫方平的拉扯,拉開車門,跳下車。

雙腳剛著地,“鑽山豹”一把拽住他的衣領:“打他,打他!”

賀子勝反手攥住對方手腕,厲聲喝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