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質詢(1 / 3)

1992年的新年,首一中隊過得比往年熱鬧、歡快。因為營區裏多了個孩子——餘滿江6歲的兒子餘立颯。

餘滿江的老婆趙芳攜子千裏迢迢從農村老家趕到中隊過年,餘滿江把自己的單身宿舍拾掇拾掇,將她娘兒倆暫且安置下來。

餘滿江膀大腰粗,趙芳是典型農家婦女,臉圓個壯,偏偏他倆的“產品”餘立颯精瘦精瘦,小臉細長,膚色像從炭灰中滾過。中隊戰士喜歡這迥異於城市白胖孩子的相貌體型,沒事兒愛逗弄餘立颯,甚至帶他玩水帶、拉單杠。孫明傑曾經一半討好一半實心實意地對趙芳說:“這孩子,像咱們消防兵!嫂子,讓他長大接中隊長的班,也幹消防!”

誰曉得馬屁拍到馬腿上,趙芳當場不給孫明傑好臉色,扭頭喊:“兒子,別玩了,咱娘兒倆出門逛逛,商場裏的電動火車可有趣啦。”

此時,餘立颯正跟賀子勝玩得歡。賀子勝掄水帶的接口,餘立颯半蹲在地上,學習卷水帶,起勁著,對母親的招呼不理不睬。賀子勝笑著說:“嫂子,您讓他玩吧,興許現在玩膩了,長大後就不再喜歡,今後考大學,有文化,出息!”

這話入趙芳的耳,她喜滋滋地說:“對,咱們也不求孩子當多大的官,有文化有知識走遍天下。”

孫明傑接上去奉承,“嫂子,‘餘立颯’這名字取得不錯,有氣勢!”

趙芳說:“嗨,咱們家老餘哪有這水平,是他的師傅老任幫忙取的名。”

賀子勝心裏一咯噔:任老是餘滿江的師傅?

“他的小名叫啥?有小名喊著更順口。”孫明傑問。

趙芳愣了下,說:“沒小名呢。要不然,你們幫忙給取一個?”

賀子勝就地取材,隨口說:“就叫小颯子?”

趙芳眼睛一亮:“挺好的!”

當日熄燈前,素來不為私事計較的餘滿江破天荒大發脾氣,站在場壩裏吼:“誰給我兒子取的小名?這是……這是曆史性的錯誤,必須糾正!”

孫明傑捂嘴笑:“曆史性的錯誤?真高深!”

方平說:“管一輩子的小名,當然是曆史性的。”

賀子勝莫名其妙,低聲問方平:“是我給取的小名,有啥問題嗎?”

方平“嗬嗬”直笑,附在賀子勝耳邊說道:“你不知道吧,在江臨市的方言裏,‘颯’和‘傻’同音,‘小颯子’,就是‘小傻子’!”

餘滿江正鬧騰,趙芳穿大花棉襖,蹬花布棉鞋,“咯咯咯”小跑下樓。她出麵力挺賀子勝,發表的言論忒經典,頗具當年春晚宋丹丹表演小品《秧歌情》的範兒。她說:“叫小傻子有啥不好?你是大傻,你兒子當然叫小傻。你說,有你這麼傻的?你要在深山老嶺當兵,一年半載出不了山,我認。可是,你瞧,隔一道比燒餅還薄的營門,外頭花花世界,裏頭冷冷清清,成天守著營房不挪窩,出不完的火警,拉不完的訓練。我好不容易來一回,你說,你陪我和兒子逛過一次街沒有?當年我生孩子、坐月子,你回去瞅瞅咱可憐的娘兒倆沒有?全天底下就你忙,你比總理忙,傻蛋!”

女人一旦跟男人盤算起舊賬,好比庫房盤存翻到老借據,最先感染的往往是債主本人。說到最後兩句,趙芳眼圈紅了,翻起袖子胡亂揩揩眼眶,“咯咯咯”上了樓。

此情此景,孫明傑評價道:“這位嫂子,可真是位拖後腿的料。”

賀子勝應和,說:“她應該看得出來,咱們中隊確實很忙,中隊長真沒糊弄她,她怎麼不能體諒一下中隊長!”

方平說:“那你們全看走眼了,確切消息:趙芳嫂子跟中隊長青梅竹馬,別瞧她嘴硬,其實豆腐心,非常體諒中隊長。當初懷孕臨產,她擔心影響中隊長的工作,堅持獨自一人在老家生孩子。孩子剛滿月,她就老遠抱來中隊探親,為的是讓中隊長早點看到自己的親骨肉。”

三人在說話,有名好事的戰士神神秘秘踱過來,“中隊長和嫂子關起房門吵,王副指導探親不在隊,賀班長,你們要不要去勸勸?”

方平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去管啥?不過嘛……聽聽他們吵啥也不錯。”

三人躡手躡腳來到四樓,把耳朵附到門板上。

隻聽趙芳聲音咋呼呼,“腰痛!肯定是上回救火摔的,還敢忍著,明天我陪你上醫院!”

餘滿江低聲嘀咕:“多大點兒事,你以為我是嫩芽樹椏兒?注意鍛煉,過兩天會好的。”

趙芳說:“你早就是老樹樁經不得幾下硌衝啦!聽我的,把存折給我,明天我先取錢再上醫院。”

“算了吧,你們婦道人家天生小題大做。”

“呀——”,趙芳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幾乎把賀子勝的耳朵刺聾,“存折上的2000塊不見了!”

“你小聲點行不行?”餘滿江低聲製止,“我借出去了。”

趙芳怒喝:“不會借給哪個女人吧!”

餘滿江說:“你成天瞎想什麼?中隊一名戰士父親生病差錢,我替他墊了住院費。”

趙芳厲聲:“你們單位沒錢?非要你私人借給他?”

“你不是不知道,中隊經費一直很緊張……”

“嗚嗚——”趙芳哭起來,“我瞎眼,嫁的啥人啊!不顧家,我忍,不顧我和兒子,我再忍,現在居然他連自己的命都不顧。天啊,我還有什麼指望啊!”

餘滿江低聲下氣地,“你小點聲,想讓全中隊的戰士都聽見?”

趙芳的聲音瞬間提高5個分貝,“聽見就聽見,我不跟你過了!你這種人,不配有家,不配有老婆孩子,我明天一早就帶兒子走!”

餘滿江的聲音更低,“嗨,嗨,有話好說,芳,我錯我錯,我一萬個錯了,我道歉。你別亂砸東西呀。這,這,我的三等功勳章,別扔!”

賀、孫、方三人正聽得熱鬧,忽然間“轟”的巨響,門被從內踢開,說時遲,那時快,一坨不明物品像武俠電視劇中的暗器,由屋內疾射而出,正擊中賀子勝的額頭。賀子勝剛要呼痛,方平和孫明傑反應快,一左一右將他夾住,“快走!”

賀子勝在“逃跑”中不忘回頭,他想看看擊中他的“凶器”究竟是什麼。

他看見,一枚金燦燦的軍功章,在昏暗的樓道裏,孤獨地閃耀著光芒。

在賀子勝和孫明傑的心目中,餘滿江的“光輝”形象由此毀去一半,他倆得出結論:別瞧中隊長平時凶得要命,威風八麵,大男子主義作派十足,沒想到,他居然怕老婆。男子漢大丈夫怕老婆,比好鐵不成鋼更加可悲!

惟獨方平看法另類,他用豔羨的口吻說:“趙芳嫂子這是心疼中隊長,能娶上這麼個好老婆,中隊長真值!”

當他說出這番話時,賀子勝和孫明傑同時被白開水嗆著了。

第二天一早,趙芳打點包裹一副準備走人的架勢,餘滿江一直攔到營門口,眼見攔不住,營區內再一次警鈴大作。餘滿江拉住趙芳的包裹苦苦哀求:“我得出警,一切等我回來再講,行不行?”

說完,餘滿江迅速了解警情,緊急集合下達指令:“我中隊責任區楓橋大廈建築工地發生坍塌事故,多名工作人員被壓埋,現場還在坍塌中,區政府命令出警增援救人。出二號消防車,二班跟我出警!”

這回賀子勝待命,孫明傑出警。其實,駕駛雲梯車的班長孫明傑是個“光杆班長”,日常戰鬥編程在二班,必要時則隨警出動。

餘滿江登上消防車拉響警鈴駛出營門。賀子勝原以為趙芳負氣之下會徑直一走了之,沒想到,她盯著消防車離去的背影,佇立半晌,牽著小颯子的手又慢慢踱回營區,踱上四樓宿舍。

這一次,餘滿江出警的時間非常長,按近晚餐時間才歸隊。這其間,賀子勝帶隊出了四五趟火警。

賀子勝注意到,歸隊的餘滿江臉上、手上有多處磕破的傷口,戰鬥服破損撕裂,並且一臉陰沉,明顯情緒極為惡劣。不光如此,所有參戰戰友都顯得特別疲累。

賀子勝覺得事態不佳,悄聲問孫明傑:“現場什麼情況?”

孫明傑朝賀子勝展示磕破的胳膊,說:“慘。死8個,重傷6個。”警惕地四下看看,接著低聲說,“聽說,在遇難的人當中,有一位是支隊後勤處金梅科長的親哥哥。”

賀子勝詫異道:“啊?”

正說著,一輛支隊牌照的吉普車徑直闖過中隊營門崗哨,一個很漂亮的右轉向調頭,車沒停穩,從駕駛座跳下一個人,正是一身冬常服的女少校金梅。

金梅的架勢與頭晚的趙芳頗有幾分相似,她沒叉腰,卻柳眉倒豎,“餘滿江,你給我出來!”

餘滿江排眾而出,走到金梅麵前:“金梅,你聽我說……”

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幹淨利落,他的右臉頰吃了一記耳光。打他的人,自然是金梅。

包括賀子勝在內的在場官兵傻愣2秒到5秒不等。什麼時代?今天啥日子!天啦!居然有人膽敢在首一中隊的訓練場上,當眾扇中隊長一記耳光!火星將撞地球,還是地球即將自行爆裂?!

賀子勝最先反應過來,一個箭步衝到兩人之間,大著膽子拉金梅,“金科長,有話好好說,別有什麼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