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巧遇青衫女(1 / 3)

“文帝年中,人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西之長安。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著!’於是少女緹縈傷父之言,乃隨父西……”

——司馬遷《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一、

劇孟拜別師父,一路曉行夜宿,匆匆躦行。

這一日傍晚,來到定陶地界。聽路人說,定陶地方雖小,卻是一座名城。堯、舜時為陶國。夏、商稱三翮國。後來,周武王封其六弟振鐸為曹伯,建曹國,定都陶丘。春秋末期,範蠡輔佐勾踐,滅掉吳國後疾流勇退,輾轉來到這裏經商,更名陶朱公。十九年間,他三致千金,被後世尊為商祖。

劇孟在馬上看去。夕陽下,一抹血色餘輝,照在巍峨的城廓上,盡顯歲月滄桑。快要關城門了,不少人正匆忙進出。他趕快下馬,隨著人流進城。

迎麵是條石子街,殘留的車轍痕跡,彰顯著往日的繁榮。兩邊的店鋪,一家挨一家,正陸續打烊。幾家客棧卻挑出紅燈籠,派出夥計,在門口招俫客人。

忽然,一個伶俐小廝過來,抓住馬韁,央道:“客官,請住我家罷,陶朱公祖師故居,房舍幹淨,湯水方便。今晚還有人請客,白吃呢!”

劇孟頗覺意外,到過許多地方,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便宜事,就隨他進了店門。果然,門首有塊半尺見方木牌,上寫“陶朱舊寓”幾個字,便問:“既叫舊居,還有祖師的遺跡麼?”

小廝回道:“怎麼沒有?房舍、花園都是舊物,後院還有祖師家祠。隻是天晚了,明日上炷香,可保佑貴客發財。”

劇孟又問:“是哪個請吃飯?”

小廝笑道:“一位宋姓客商。半年前住本店,在陶朱公跟前許過願,倘若這趟賺了錢,定要禮敬祖師爺。”

小廝給劇孟開了房,把馬牽到後槽喂上,又提來一桶熱水,侍候他洗了手臉,便催他快去入席。

請客的地方,設在飯堂裏。一位中年胖子,正笑容可掬地迎門而立,揖讓人們入席。劇孟留神細看,他多少有些商人習氣。穿名貴藍綢禪衣,腰懸羊脂佩玉。頭戴硨磲玉小冠,麵團似的臉上泛著油光。兩道疏短眉毛,笑眯眯的眼睛。

劇孟恭敬還禮,說聲“叨擾主人”,邁步進到屋裏。

裏麵幹淨敞亮,五七張草席,十多張幾案,擺滿了大盤小碗,散著酒肉香氣。屋角設一灶台,一位夥計係著白圍裙,低頭燙酒。七、八位客人先到了,似乎議論一把稀世的寶劍。

劇孟找空位坐下,通過簡短交談,方知他們的身份。內中三位,是江南販絲的老客;兩位虯髯大漢,是漁陽劍客;幹瘦老者帶兩位伴當,到京城遊玩。還有個瘦弱漢子,酒糟鼻,自稱倪三。

寒暄過後,人們繼續適間的話題。劇孟聽了一會,才知道說得是“懸剪劍”,大意是:此劍已在京城現身,道上人都想得到它,正紛紛趕往長安。一個大漢說:“不知咱們有沒有福分?看一眼也好!”另一個大漢道:“怕也難,各路人都賊上了,會輪到咱們?”幹瘦老者說:“那就看本事了。”似乎頗有仗持。倪三卻不熱心,搖搖頭:“奉勸各位,莫癡心妄想。”

劇孟大吃一驚,心說:難道“懸剪劍”重出江湖了?張回老人出事了?畢竟他為這把劍出生入死過,不免事揪心拔骨。

正在這時,藍衣胖子進到屋裏,說聲:“不等了,開席罷。”接著舉起酒杯,朗聲道:“各位朋友,敝人姓宋,單名邑字。今日幸會,與各位萍水相聚,說是請客,實為散福,適才已在祖祠拜祭了。菜,是老人家喜食的:白酥雞,活魚膾,牛肉糝、青山羊湯,外加吊爐燒餅。酒,是本地名釀‘黃壇酒’。掌櫃的夠狠,非要百錢,嘿嘿,十壇村酒的價了。不過,善商者不計小帳,敬謝祖師,結交朋友,值了。請賞光,一同幹了!”

眾人早就等不及,話音方落,紛紛舉杯,哄笑著幹了杯中酒。這個道“貴上發財”,那個說“多謝、多謝”,一時亂亂哄哄。唯倪三低頭啜酒,似乎不關心外事。劇孟抿一口,隻覺酒入喉腸,一股熱流衝擊五髒六腑,周身發熱,果然甘冽醇厚。

酒過三巡,宋邑不勝酒力,紅頭脹臉道:“不怕各位笑話,在下在長安東市,開一生藥鋪子,名喚‘濟世堂’。小本經營,懸壺為記,有幸眾人捧場,送個雅號‘宋懸壺’。在座各位,但凡到了京城,千萬來小店坐坐!”

眾人立刻回說:“到了京城,必要叨擾。”

劇孟見他為人四海,喝幹杯中酒,照一照杯道:“多謝宋兄款待,小弟洛陽劇孟,今日相見,幸會、幸會!”

宋邑眉眼張動,笑道:“啊也,是‘洛邑賭客’到了,久仰、久仰。當年少俠技蓋京城,至今還在傳說;不知這幾年去了哪裏?”

劇孟道:“這幾年少在江湖走動,倒讓朋友掛念了。”

剛說到這裏,就聽屋外傳來斥責聲。眾人都是一愣,夥計忙出去問。不一刻,回來道:“來了投宿的,兩位官差押解犯人,好晦氣!”

眾人並不理會,宋邑道:“既然趕上了,就勞煩小哥,請他們來一塊用飯,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夥計立刻去請。

二、

工夫不大,屋門打開,進來四個人。

打頭的年過六旬,鬢發花白,滿臉蒼桑,顫顫巍巍地踅進來。身上赭色囚衣,又髒又破,用根草繩束住,雖去了項枷刑具,仍神色萎頓;一位村姑攙著他。

村姑年在及笄,半舊的葛布裳裙,藍色幗巾,鬢邊沾些草屑、灰塵。粗陋的衣衫反襯出窈窕的身材,梳墜馬髻兒,插青銅簪子。柳眉下一對杏子眼,眸珠靈動,顧盼流波。她從容站定,見屋內幾個男人都尋常,隻佩劍後生品格不凡。瞥了兩眼,轉過頭去。

村姑後麵,跟著兩名解差,都穿絳色官衣,腰挎環首刀。一個瘦高,脖頸象根雞腿,滿口黃牙,自稱張麻。另一矮胖,八字吊梢眉,名叫呂丁。宋邑連忙招呼,請他們坐下,又向他們介紹了各位客人。

罪犯木納道:“老朽倉公,因吃官司到京城辯解。巧遇各位,承蒙主人賜飯,先行謝過了!”

宋邑見他說出姓名,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忙執壺快步過去,給他斟滿,恭敬問道:“你老,還記得在下不?”

罪犯看了一回,搖了搖頭:“你怎認得老朽?恕老朽眼拙,想不起在哪見過先生了。”

宋邑又問:“先生,因何吃了官司?”

倉公神色黯然,歎氣道:“不說也罷。”似有難言之隱。

宋邑知道解差當麵,不好言說,換個話題:“你老來得正好,在下借祖師的福蔭,敬你老一杯!”又轉向眾人:“也請差官及各位朋友賞臉,一塊幹了!”

倉公道聲“多謝”,把酒幹了。張麻、呂丁早聞酒香、吞咽口水,大模大樣端起酒碗,一同幹了。宋邑又給倉公滿上,殷殷笑道:“在下與你老同路,也回長安,正好隨行服侍,起居也方便些。”

倉公連忙推辭:“這如何使得,老朽與貴上陌路相逢,豈敢勞動大駕!”

宋邑誠摯道:“你老活人無算,這些功德豈能忘了?八年前,有一怪病患者,糞矢不下,肚腹堅硬,眼看人就不行了。後千裏求救,吃幾劑藥就好了;那人正是在下。若無當初活命,豈有今日!”

倉公卻想不起此事,因為經他醫好的病人太多了。讓他欣慰的是,在異鄉會遇到過去的病人,又這般不忘舊情,自是感慨一番。

張麻、呂丁聞聽有人隨行,起初不甚願意,後來咬了咬耳朵,便不再說甚麼。解差的舉動,被劇孟看在眼裏,心說要糟,“宋懸壺”為人略迂,在眾人麵前露財;客人良莠不齊,解差居心叵測,難保不出事情。既讓爺遇上了,豈能袖手旁觀?

一時眾人酒足飯飽,各自稱謝,回房裏休歇。宋邑隨老醫工過去,幫助安置侍候。劇孟再尋那村姑,早翩若驚鴻地去了,不免有些惆悵。眼見公差鬼祟,便尾隨過去,欲探一探底細。

外麵天色已黑,正是“月匿光輪,星不眨眼”的光景。他見二公差借口如廁,在客店各處轉悠,並悄悄問夥計:“宋客商住在哪裏?”夥計告訴了,他們即到宋邑屋外,反複窺探了,才罵咧咧地走了。因無越軌舉動,劇孟沒有現身,隻在暗處守候。

突然,飄來一個黑影,亦在窗前窺探。劇孟自覺目力不差,竟沒看清他從哪裏來的。忽聞一股酒氣,劇孟不由心中好笑,“醉鬼”輕功雖好,卻露出馬腳。適間同席吃飯,不好太絕決了,低聲動問:“喂,老大是那座山?”

黑影一驚,萬沒想到被人家發現,亦用切口回敬:“好美一池水——白給萬,挑漢兒的掛灑火,杵認海的,有漢壺呢!”正是倪三的聲口。意思是,屋內財貨不少。姓宋的穿戴闊綽,攜貴重藥材。

劇孟強忍住笑,應道:“水裏沒有魚。”意思是你別想好事了,沒有多餘的讓你分潤。

倪三道:“水裏魚不少。”意思是我能得手。

劇孟道:“隻怕魚有刺!”警告對方,我在你拿不到。

說到這裏,恰巧有隻鴟鳥飛過,劇孟伸手一招,鳥落手中,鳥兒掙紮片刻,才放它飛走。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手空中取物,倪三自知不如,恨聲罷了,飛身上房走了。劇孟也不追趕。

過了盞茶工夫,“宋懸壺”提盞破燈籠,腳步沉重地踅過來。待他開了鎖進門,劇孟跟過去。宋邑回頭見是劇孟,一邊點燈,一邊笑道:“劇老弟,我正找你呢!”

進屋坐定,不等宋邑開口,劇孟先道:“宋兄,你被盯上了。兩位公差不懷好意,適才來過。還有人窺探你的貨物,像是倪三。不是小弟多嘴,在外不該露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宋邑頗不以為然,“哈哈”大笑道:“不瞞老弟,愚兄不是泥捏的,尋常小賊,奈何不了我。這條道路,走過不是一回了。那人讓你嚇走,不會再來。公差敢謀財害命?我看不至於,他們要動手,還會等到今天嗎?”

劇盂見他自信,笑一笑道:“宋兄,我是瞎操心,不過白說一聲。”

宋邑道:“多謝老弟提醒。不瞞你說,這趟行程幾千裏,所帶本錢不多,卻撿了大漏,全是貴重細料,爪哇犀角、峨眉赤芝、雁蕩石槲、文山三七、闍婆血竭,還有戎州牛黃子,均為上上之品。”說著,指一指牆角的馱擔。

劇孟這才注意到,屋內淡淡的藥香,隨口“噢”了一聲。

宋邑見他小覷,急忙解釋:“三年前,一位遊俠無辜中毒,我若有五分犀角粉,哪怕三分,他不至於死。還有七個頭的三七,就是一斤稱七個的,活血止血有神效,銼幾分粉末,撒在凝固的豬血上,立時化為血水。血竭,產於南洋諸島,唯闍婆洲產的最佳,止血定痛,為武林常備聖藥。牛黃,可急救中風、人事不省!”

寥寥數語,頓時令劇孟開竅。不由暗忖:藥學博大精深,而“細料”價比黃金,便道:“這擔東西,至少值十金罷?”

宋邑伸出手掌,翻了一翻:“十金的十倍。不過,這些‘細料’,豈能以金錢衡量?它能救命,命是無價的!”

劇孟頓生敬佩,心說:這胖子還行,別看他穿戴俗氣,倒不是繡花枕頭。骨子裏醫者仁心,重“人命”而輕“財帛”,可做真朋友。於是,換個話題問道:“宋大哥,在下看罪犯父女實在可憐,究竟犯了甚麼事呢?”

宋邑道:“正要告訴你。今天喝多了,實在叫渴,我叫夥計沏壺好茶來,咱倆邊喝邊聊。”

劇孟忙道:“不須大哥勞動,小弟喚他便是。”說著,出門招呼夥計安排。

三、

不一刻,夥計端來一壺好茶,兩隻茶碗,還有幾樣細巧點心,恭敬道:“掌櫃奉送的宵夜,宋客商還需要甚麼,盡管吩咐。”宋邑說聲“謝謝”,夥計便走了。